宋燃从铁铺出来时,天地昏成一片。
戌时过半,千字桥瓦子的夜市正是火爆,各类摊贩热情地招揽生意,不留余隙地填充着两岸街边。
她只好斜着身子,一个空位接一个空位地穿梭其中。
今晚的行人异常地多,半里的路,走了近一刻钟,才接近正中的千字桥。
热闹不止,愈演愈烈,宋燃的行走更为困难,遑论在密密麻麻的黑影中,找到两颗芝麻大小的宋煊和如鱼。
加上住在附近的许宛君也有要事。
怕是在预示今晚她排演杂技的不顺。
人群涌动,宋燃无意识地随波逐流。
寂然无声的摊位像是凭空出现在她身后,老板沉默,着一个左耳有蛇的白毛脸面具。
宋燃不由地好奇,凑前去,发现摊前整齐挂着一排五个的小竹排,依次写着:
金神蓐收、木神句芒、水神共工、火神祝融、土神后土。
她辨认的头一个,就是老板所戴的金神蓐收。宋燃兴致上来,没按赌约那般,先从杂技中赚得一贯钱,反倒是跃跃欲试地往外掏出了银子。
句芒、祝融、后土,宋燃选了三个,老板手语,给她反复地比划,总共一两银子。
趁她品鉴的功夫,从身背伸出一双敏捷的长手来,熟悉的动作,利索地将面具一前一后拿了去。
只剩下个中间的祝融,宋燃暗道一声“正好”。
随后,她听到那双手的主人,宋煊咋咋呼呼的抱怨声:“老远就看到你,这会人也太多了,真是硬生生挤过来,头昏脑热得很。”
如鱼额有微汗,喘着气补充道:“听说是有大官请许宛君弹琴,还要在望月楼与人比试,所以行人都分寸不让,赶着去瞧热闹。”
宋燃一手抓一个,离开了这水泄不通的甬道。转了半天,才停在一处昏暗的三岔路口。
她站在老柳树下的一小片空地上,打量着眼前的三条小道,它们分别通向密集的住宅群、望月楼以及一间用来给客商方便的官方茅房……
黑灯瞎火的,如鱼不由地担心,即使她总是相信,没有什么是宋燃做不好的,但意料之外的变故太多。她眉毛轻皱,沉默。
宋煊则是好奇得目不转睛,宋燃正接二连三地从布袋掏出一连串的小玩意。既是惊喜,还没有人知道她要表演什么。
她们才堪堪停留,已然经过三五行人。
宋燃满意极了,以祝融缚于脸。
黑暗中架起一盆火苗,红光缥缈,映照着三人的青面獠牙,句芒宋煊怀抱手锣,猛地一敲,高高兴兴地呼朋引伴:
“噔!”锣响。
“烟火表演,好戏来咯!”
“啪——”一声爆竹。
“总共就这一回,错过就没了。”
“啪——”再一声爆竹。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啪——”爆竹声再响起。
不一会的功夫,宋煊吆喝来十余人,拥在她们三跟前,围成小圈。
宋燃从柳树后现身,一袭明亮的红衣,口吐狼烟,绕步环行,脚下是半臂长的五架并排纸筒。
白烟灭。
她持火,去点第一个。
药线接连,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相继而燃。
红颜、黄烟、蓝烟、绿烟、紫烟……
五道沉闷的爆炸声响彻,五色烟升空,向周边散去,团成花朵一般的形状。
有人开始鼓掌,好心地给予两枚铜钱。
也有人出言挤兑:“来点更有意思的。”
人渐多。
戏开场。
——
望月楼二楼,沈承礼艰难地在人群中冒头,好一会儿才认清宋燃的身影,脚步调转,欲奔柳树而去。
这时,一位杂役拔腿,追了过来,急急伸手拦住他:“夏家有请。”
他顿住,遥望一眼,宋燃的烟火才刚刚开始,好在离结束还有一段时间,遂跟着上楼。
门后,赫然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娘。
她身形单薄清浅,细纱拂身,弱不禁风的模样,彷佛下一刻真能随风奔月。
她背向他,面朝窗外。
沈承礼叹气,速战速决:“夏三娘子,这是何意?不妨直言。”
夏敦柔神情凝重,笃定地摇手,示意沈承礼来到窗边,略微地眺望,便能一睹宋燃。
她直言:“想和你再谈一桩买卖。”
沈承礼沉默地瞥视,夏敦柔一日比一日消瘦,他压着脾气道:“乔执和你之间的事,没法强求,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他告辞,扭身欲走。
“等等——”夏敦柔像端午天同沈承礼交谈乔执一事那般,缓缓叫住了他。
可沈承礼不似当日,不耐道:“宋燃还在等我,无论你有什么要紧事,下回再说。”
“关于接待工部巡查入驻一事,父亲决定了最终的人选。”夏敦柔站在原地,坚定的乌眸依旧紧盯宋燃,平淡地对沈承礼道:“他看重你,何况端午前夜的表现,更是高看你一分,近来,愈发的依仗。”
“上司的明面支持,同僚的暗中示好,恐怕你已经把这当成囊中物,青云阶。”
沈承礼停下匆匆的步伐。
“可惜,工部和他不一致。”夏敦柔面色不变。
“不可能!”沈承礼着急得站回她面前,矢口否认:“王环懒散狂妄,他们明明对此多有微词。”
夏敦柔嘲讽:“可他比你官高一阶,王家富贵,钱财四通八达。”
“你为何如此清楚?”沈承礼已然相信,无力地倚在窗边,失了心,目光涣散。
“你不信?可那是王环亲口所说。”夏敦柔语气微颤,谈及这个名字时,还嫌弃地别过头去。
“我的六妹,许的是吏部尚书的孙子。听闻陛下有意在秋闱后举办换资试,文官可转武官,武亦可转文,后者由三省负责。”
“亡夫留有遗产,不过是一处早已荒废的矿山,价值浅薄。但他在暗中,另买来旁边连着的一座山脉,其下含铁。”
“义母曾多次抱怨,你们成婚两年,却毫无子孙的音讯。听闻你当年因右臂受伤,下过猛药,而你妻子宋燃身强体康,两厢对比,我猜是你的缘故。猛药狠毒,而留有后遗症,致使你难以有孕。亡夫身弱,他母亲重金请来大师,替其配药,好连绵子孙,后来我也当真怀过孩子。”
夏敦柔一段接一段地说完。
转过身来,栀子灯垂下朦胧的淡黄光影,扑在她脸上,犹如易碎的琉璃,在火苗中苦苦支撑。
而她的一双杏眼,含着一抹透亮的红光,如裂火金刚,坚韧不拔。
“你想谈什么生意?”沈承礼声音暗哑。
“宋燃不等了吗?”夏敦柔看破了他,似笑非笑。
……
“铁矿山的地契在我手里,但势单力薄,守不住的,我拿它换三万两白银。”
沈承礼点头。
“我要当你的妾。”
沈承礼点头的动作停在半途,连忙说:“为何是我?就算乔执不愿,我亦可以给你介绍其他人,甚至更好的人选。”
夏敦柔笑道:“选了别人,铁矿山可会给他。”
沈承礼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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