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燃同乔执相继离开茶棚后。
唯独剩下两位对坐的年轻男子,披衫着簪,沉默无言。
林长懋忍俊不禁,扭身坐到对面去,脸贴着脸,特意来打趣二十几年的好友:“檀霁春,叫你日夜洑水强身,不说频频抢我风头,人家小娘子可是砸得脑袋生疼。”
檀霁春不似其名,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霁春,意为雨过初晴的明媚春日。他诞于如此良辰美景,檀父檀母同样期待,他能长成如清风朗月般的俊秀公子。
可惜,日以继夜的长大,竟不知是何时变成这幅冷面无情的刽子手做派。
檀母悔不当初,笑称他寒冬、凛冬……
林长懋暗地里多有腹诽。
这会,檀霁春若有所思地盯着节级,闻言,目光由远及近,轻轻地瞥上林长懋一眼,没什么语气:“你也想试试?”
他音色沉闷,像是寺庙里古朴的旧钟,与朽木发出的碰撞。
说起任何话来,都带有不容置喙的坚定。
至于这句调笑,林长懋没胆当真,屁股挪动一二,说起正事来:
“你叫我来也是无用,鄙人不过是神卫司旗下一介平平无奇的都虞候。区区副职,手下人趁职务之便偷公粮、做私用这点小事见过不少,的确能查它个一干二净。
但真如你所言,他勾结甚广,有欺占军资、倒买倒卖的嫌疑,要想彻查,那得有正职都指挥使的指令,甚至更上。”
他指了指上头,面有严峻之色。
转瞬,他又是一顿插科打诨:“不过他一个小小节级,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听那小娘子说他连胸腹都精心养护,那叫一个光滑顺溜。好一个响当当的壮汉,还是从战场厮杀退下来的,这般的臭美……”
“莫不是搭上了哪位富女?”
还真被他猜中一半,檀霁春微微颔首,如实道:“他在芳亭坊附近租赁有房,夜里靠他妻子掩护,多不在家。”
“小娘子可真是慧眼识、慧眼识鸭……”林长懋嘘唏,这蛮力要是用对了地方,真是好大一片前途。
林长懋十句话有九句半是废话。
抽空而来的檀霁春耐心即将告罄,随手把茶杯磕在桌上。
面无表情地起身,欲走。
“哟哟哟,你一个口信,我眼巴巴地来。你没个收获,就急匆匆地走,真好狠的心。”林长懋又是一句调笑,随后才指着那位节级,正色道:“无论你等多久,都等不来他的帮手。我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替你查探过这人,平日出手大方,空时多呼朋引伴,酒楼去,青楼也去。
来了没三月,粮仓所大多都受过他的恩惠,可他一出事,他们连个影儿都见不着,伤心点的表情也不露,更别说替他给上峰说情,可看出此人暗地里行为之过,无人亲近。他对自己妻子的虐待也是如此。
丑事既已暴露,又不过一个卖肉的贪婪无耻之人,幕后那位怎会自找苦头,去保他。
你位高事多,何必自个来盯,还不如将目光继续放在王家身上……”
“咦,这怎么闹起来?”林长懋踮着脚,昂着头,试图凑个热闹。
檀霁春瞧他一副笨鸟学飞的愚蠢模样,眉毛轻皱,径自伸手抽出他缚在身上的弓箭。
立定,拉弓,瞄准。
好一套标准姿势,林长懋在心里暗暗鼓掌,随即才反应过来,骂道:“那混蛋不要命了?竟敢用刀威胁人?”
“你可得瞄准了,射准了,这是我的弓,我的箭,出了事咱俩都逃不掉。”
“千万小心,别伤到小娘子,多标致的——”
“你最好闭嘴。”檀霁春忍无可忍。
林长懋瞬间变成哑巴。
随即——
遥遥相望,他对上了她的目光。
他向对面点了点头。
她回应地眨了眨眼。
飞箭离弦,以势不可挡地气魄穿破万物,四周气流随之颤动,呼声猎猎,直冲猎物。
——
箭镞逼近,在宋燃眼里,它尖锐的缩影愈发地锋芒毕露,是浓墨重彩的一点、一团。
直到咫尺之时,她瞳孔猛地放大。
耳边遽然响起沉闷的穿破声,惊呼紧跟其后,是节级中箭。随后,猩红的血迹迸溅,四面八方地扑向宋燃,冰冷,潮湿,稠腻。
她面色唰白,手心汗迹涔涔。
扭头只见节级左手痛苦地下沉,如断枝的残树,无力挽回——利箭全然穿透臂膀,一身大汗让他湿衣浸体,龇牙咧嘴。
宋燃得以解脱,腿软疲乏,只好先双手持地,借力,膝行着远离节级。
此时,宋煊他们来接,两面即将相遇。
“快——”宋煊破音。
乌黑的阴影几乎垂到她的头顶,宋燃回望,节级拖着笨重的伤体,猛兽捶地般砸了下来。
几近瞬息的变故。
节级重倒于地,如血花绽开。
那块“还我冤屈”的细白绢布终究沾染他的心血。
不知到了地底下,阎王爷可会愿意听他鬼言鬼语。
箭穿臂膀,前额血洞,铁簪破腰,刀刃插背。
四孔溢出淋漓的红紫——
前两处是好心人拔箭相助。
再者属于宋燃。节级暴动,生死存亡之际,宋燃彻底爆发潜能,一个灵活地贴地翻滚,避到他右侧,反手重重地刺下长簪。
这会,她全身脱力,软趴趴地背靠宋煊。
她太累了,后怕不止。
后者……
妇人怔怔,直到猩红从刀背流向手心,她才缓过神来。节级因疼痛脱手扔地的利刃,此时,却是由她紧握,烫如烙片,她哆哆嗦嗦地丢了出去。
谁也没看见她动作,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天地寂静,丧钟未鸣,而妇人心死。
她再一次地陷入昏厥。
军巡院的差役纷纷拥了过来。
为首之人谨慎地探了探节级呼吸,认出来他的身份:“死者涉及前案,或需上告报府尹,届时再有定夺。还望各位陪同,辛苦走这一趟。”
按照流程,再行查探到尸体伤口及凶器时,他神色一变,撇下众人,忙不慌亲去茶棚,姿态恭敬。
他们三人简单地交谈几句,转身一同返回。
唯独差役一步变两步走,步伐愈渐缓慢沉重,面如土色。
宋燃这时才得以窥清全貌,两人是各有特点的相貌出众。方才她坐到他们旁边时,竟会下意识地忽略,看来真是被那胸腹撞狠了,头晕眼花。
射箭者一身白缎,凌凌清清。近看时,眉眼锋利,高鼻薄唇,宋燃更觉他像一把出鞘的长剑。
浑身的气质,不由让她想起另一人。许宛君是一种游离世俗的独,而他,却是一种锐不可当的傲。冷冽冬季,一个似白雪,一个如冰川。
她欲上前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但听他对差役不耐道:“是我射的箭,杀的人。杜府尹那儿,我亲自告之,你要是不信,大可跟着。”
差役一脸为难,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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