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点雪这辈子都未曾想过,去赴琼林宴的路上,竟是由自己从小到大,最为钦佩的人物为她领路。
路上百姓们的欢呼声,远处天际燃放的爆竹声,此时都在卢点雪的心中逐渐淡去。
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亦或是最后一次能见到昆将军的机会。
卢点雪很想向昆玉霜道明自己的女子身份,告诉将军她做到了。
可是她不能说出来。
但凡她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透露半点给昆将军,一旦事发,将军恐怕也会牵连受罪。
她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
为此,这个想法连最为亲近的月生她都不敢告诉,只能日日藏之于心中,付诸于书籍。
但既已做出这个决定,她就绝对不会后悔。
卢点雪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正是那座巍峨的午门。
作为状元,今日她可以从午门的正门进出,故而昆玉霜就在此处停下,目送着卢点雪离去。
剩下的路,纵算是昆将军也无法再陪同她了。
不过这对卢点雪来说,并不会觉得十分惋惜。
毕竟她要走的那条路,注定只能她一人踽踽独行,形影相吊。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
卢点雪甫一出场,在场众人无不将目光汇聚到这位年轻的状元身上,不由啧啧赞叹。
傅谊更是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此人如今才弱冠之年。
只比他大个几岁却已连中三元,他自个儿到现在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完!
傅谊已经不敢去看舅父岳渊峙和程阁老的神情。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恨铁不成钢。
哎,他确实是没本事学这些。但现如今,不是有个现成的明白人站在他眼前吗!
这位卢状元才华出众,也颇有谋略,在翰林院当个修撰磨砺几年,日后八成会入内阁。
更何况傅谊对卢点雪策论的观点都很赞同,不愁日后没有自己人帮他治国。
是以傅谊怀着极大的热情,让赵除佞给卢点雪亲自斟一杯酒。
卢点雪诚惶诚恐地接过,坐下用餐。
吃得差不多了,卢点雪见萧锵萧首辅举着酒盏,笑眯眯地向她示意:
“御笔亲点状元郎,老夫也来向魁星道喜了。”
“晚生见过阁老。”
不必多说,此位就是何住先生的同门师兄。
卢点雪进京前,那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云降心,竟特意找她交待了些话。
其中,不少就是关于崇正党这位首辅和其门生,礼部尚书季无忧的消息。
先前她觉得云降心此人太过冷心冷情,凡事利益至上见机行事,与先太傅的性子截然不同,便未与他走得太近。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这人会主动来找自己。
当然,云降心是无利不起早,上来开门见山,直接就说需要她中进士授官后,帮忙做件事。
“我不一定能走到那一步,”卢点雪直言相告,“但毕竟何住先生对我恩重如山,你若有什么吩咐,我定会尽力去做。”
“无需如此,”
云降心垂下眼眸,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不会反对,相反我还会助你一臂之力,以免你落得个独木难支的处境。你若真能过得了那一关,此事于你而言不过是随手之劳罢了。”
待卢点雪深思熟虑点头答应后,云降心这才说了许多有关当今圣上和内阁阁老对文章的喜好。
陛下临危受命,叛逆之心极重,刚即位就被崇正党和阉党这么折腾,怕是早有变法的想法。
届时她可适当地根据她老师李卓吾的心学学说来制策论,兼以王学和佛法入理。
自然,各位评卷官的口味也需兼顾。
首辅萧锵心向实学,吏部尚书魏与归师从浙东学派,都讲究一个经世致用。
程国泰崇程朱理学,岳渊峙和季无忧都崇阳明心学,但前者属泰州学派,后者属江右学派,这就要看她卢点雪如何平衡文章各点了。
所以卢点雪在殿试作文章之时,就已预料到自己这篇策论定会引得朝野纷议。
待萧锵向卢点雪敬完酒,朝着坐在高位的傅谊深深行礼后,说了一大段开场致辞:
“臣闻古今帝王之治天下,莫不以敬天勤民为务,以明伦厚俗为急,故汲汲于求贤者,凡以为此也。”
“臣伏读制策曰,所谓尧舜之克圣,不有贤大良之助,岂二圣独劳耶?夫以古之元首股肱真是一体,上下相资,不若兹时之大不同者。”
“太祖高皇帝创业垂统,立教万世,尝谕廷臣曰,天下苦无难治第,君臣同心一德一虑,则庶民万事鲜有不康。又曰居官者大小不同,各尽其职而已。”
“上自今欲与公卿百执共矢,乃心有俞咈无嫌猜,有异同无甸域,有好恶无偏陂,有实政无虚谈。究使上锡福,下保极,以庶几于荡平正直之道,其何修而可多士尚扬确之。”【2】
他重新复述了一遍“君臣一心,实心实政”的试题,也算起了个头,意味着关于卢状元那篇制策的论辩,可以就此开始了。
“老夫阅卷时,见卢生这篇策论言之凿凿,字字珠玑,文辞庄雅委婉,析理精当,当真是一篇佳作。尤其是‘道不虚谈,学务实效’一句,内有乾坤精妙无比,可否请卢生细细说来?”【3】
似是对卢点雪十分感兴趣,素来不喜形于色的萧锵竟难得开口,同一个小辈和颜悦色地论起道来。
“说来惭愧,”卢点雪答道,“此句正是晚生在阅览恩师手札时无意翻阅到的。学道贵虚,任重贵实。虚而实,实而虚,真虚真实,真实真虚。此唯真人能有之,非真人则不能有也。”【4】
“‘虚’字一字,其义可为虚假,亦可为虚怀若谷。绝假存真,以童心待之,自然就可虚心向善。心虚取广,而后可以精一之学,实行实政。且弟子谨遵先生之教诲,及院中各位师长的规劝,四要二惑九益九损,亦不敢忘怀。”【5】
“原来是我崇正书院出来的学子,当真是后生可畏!曾子曰,以文会友,言讲也。以友辅仁,言习也。朋友讲习,互相滋滋,生理津津。君子观其象而以朋友讲习,讲是研穷讨论功夫,习是持循佩服功夫。”【6】
萧锵赞许地点了点头,对卢点雪的回答甚是满意。
他正欲问问她师从何方,旁边一位袁姓官员便迫不及待地附议道:
“卢生所谓童心真人一说,与我公安派的宗旨不谋而合啊!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能为心师,不师于心。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7】
真心、性灵,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这不跟《涅槃经》中‘愿作心师,不师于心’的意思差不多吗?
傅谊全神贯注地听着底下群臣们的谈文论道,突然狐疑道,私底下悄悄嘀咕着。
果不其然,那位袁姓官员又接着狂热地问道:
“我尝学禅于李龙湖,读书论诗,横说竖说,心眼明而胆力放,于是乃昌言排击,大放厥词。”
“先前他就与我论过宗杲禅师与张九成议‘格物’的公案,令我受益匪浅,方知格物与物格之真谛。格物物格者,犹谚云我要打他反被他打也。今人尽一生心思欲穷他,而反被他穷倒,岂非物格邪?此案卢生可曾听问过?”【8】
“《五灯会元》中的杨岐公案?”卢点雪略微思索了一下,回道,
“大慧宗杲提议‘看话禅’‘参活句’,不必纠结于话头内容,借此摆脱分别心,回到人的本性上。晚生也以为,真正的解脱在于自心,至于如何降服其心,还需内外兼修。”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
“袁主事!这里论的是殿试策题,你却总以禅学乱道,意欲何为?”
程国泰很是不满。
他本就十分反对点点卢点雪为状元。
此人的策论虽说也写了不少治国之策,他也颇为欣赏,但这不妨碍他觉得此卷部分言辞,着实是在向释氏五宗附会。
更何况此人的一部分提议太过惊世骇俗,他万万不敢苟同,是以出言制止。
“简直是胡闹!格物岂能做如此解释?!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万事万物皆有理,唯有广泛格物,才能感知到理的存在。若是只从内心探求,那人的所作所为何要受天理的规范?如若都这般行事,世间岂不都乱了套!”【9】
“程阁老消消气,今晚只是同一小辈谈文论道,何须如此动怒。再说,袁公与卢生所言的向内探求,亦是心学的法子。守仁格竹的例子,不也正是说明朱子的格物致知并不是唯一途径?”
眼见程国泰又要一点就着,岳渊峙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同时,季无忧也颇为赞许地附和道,
“心为天地万物之主,治学即为迁善改过,所谓‘学问之道无也,去其不善,以归于善’。君臣一心,实心实政,讲究的便是一个心字,若是说些修心之法也无可厚非。【10】
阳明先生就曾指出朱子格物论之弊病,析‘心’与‘理’而为二。格物说是无内外,其实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者也。而卢生之文自心处着手,由虚到实,既注重心中良知的探寻,又注重确切实行,说是已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也不为过。”【11】
“哼,不跟你们这些搞阳明心学的讲道理,儒释不分!”
程国泰气得摆了摆手,暂且退出了这场论辩。
“优游与清絜的意思我明白,可万事万物只流诸于心之上,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一直远远观望着的魏与归也终于开口出声。
他望了眼听得入了迷的傅谊,还有一直神色自若的卢点雪,眼中流露出些许欣赏之意,随后沉声道
“释氏之明心见性,与吾儒之‘尽心知性’,相似而实不同。盖虛灵知觉,心之妙也。精微纯一,性之真也。释氏之学,大抵有见于心,无见于性。”【12】
“而阳明心学取自禅宗,如若有人将心学学说仅仅视为一种方法,施用于孔孟教条之前,未信先横便极易发生。而依王畿之见,良知已成为行事的目的,以意念拟成理的主实,只向内探寻,无法见诸于行动。此亦为王学末流的弊病,人只讲身心性命,不讲救世志向。”
“是的,故恩师在世时,就尝与予谈论过这个问题。当是时,先生携晚生过金山,赏月色,啸而咏于湖居士之《水调歌头金山观月》,问余有何感悟。余答曰:澄怀观道,静照忘求,当如是也。”
“然先生闻此,笑而不语。而后细细问究,所谓澄怀观道,静照忘求,何也?是乃默作澄心,体认天理,融自身于景物中?亦或是心实有所主,吾心即为宇宙,万事万物皆由心力所化?”
“尔时余百思不得其解,后方知先生之深意。盖其实无一事,万变俱在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如何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非独善其身。”【13】
“故而在策论中,晚生也是如是写道,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必按攘兼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治,必明断并行而后可以收天下之实功。语其政之大者,则惟曰务本以重农,治兵以修备二者而已。何也?”
“盖国以民为本,而农者民之命也,兵者又民之卫也。夫百姓日用即为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盖人君而诚使民之得养也,民获之安也,尚何化之不可兴,而理之不可致哉!”【14】
“孟子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故必君以实心主之,而委任以责成者,恒出之以左右替相之诚。臣以实心效之,而分猷以宣力者,每竭之以左右替相之诚。然后君臣道合而百度贞,上下志同而万化广,中国可安,四夷可攘,内可顺治,外可威严,而久安长治之功将致之而无难矣。”
“好,好一个久安长治之功将致之而无难矣!你在策论中提及的变法之策,部分内容虽不甚成熟,但此番对答却是绝妙!”
对着卢点雪这般对策,连魏与归都不禁抚掌而笑。
除却程阁老尚且有些不服以外,场内诸人无不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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