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起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晁雨这天从晁家老宅里出门上班,一阵风起,阴黢黢往她骨头缝里钻。她学乖了,在洵州要什么时尚、要什么新潮,她紧紧裹着葛洁织的那粗针毛线围巾,从公交车下来,顶风往办公室走。
跟她待满八年的北京比起来,洵州的冬风不算大,就是湿度高。像把冰面凿个窟窿,把人浸进去泡过一遍似的,连羽绒服的填充棉之间都是湿的,越穿越冷。
晁雨纵然年轻,也觉得自己风湿都快犯了,一路走过来觉得手指都不能打弯。
在办公室摘下围巾、又掏出手机的时候,手指不灵活地一僵。
啪地一声,手机掉在地上。
晁雨:……
九叔:……
老头儿探头过来看晁雨赶紧捡起手机,屏幕已经裂了,她拂去灰尘,又接连戳了好几个键,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九叔问:“坏啦?”
自打晁雨回来上班后,说他肚量大呢,他一天天话都不跟晁雨讲一句。说他记恨晁雨以前辞职的事呢,他又泡着浓茶哼着昆曲,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晁雨是真快哭了。
九叔哼出百转千回的戏腔:“这外国货啊——就是不好使!”
晁雨捧着手机,这还是她在亚轩做设计师时、斥巨资买的。
现在就冲她这两千五的月薪,可别指望还能买得起了。
九叔拉开抽屉,拿出什么东西抛给晁雨:“别迷信外国货啦。”
晁雨一看,那是一台老人机。
九叔得意地怒努下巴:“你就用这个。别说摔不坏,就连你拿它砸核桃,我都保证它不坏。不信的话我给你表演个?”
晁雨拿起手机:“能上网么?”
“不能。”
“能玩游戏么?”
“不能。”九叔:“哦对了,能玩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
晁雨:“……”
但她还能说什么呢?作为一个月薪两千五的人,她只能感恩戴德地说:“谢谢九叔。”
九叔挥挥手,深藏功与名。
下午下班,晁雨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抬头望一眼灰扑扑的天。
若北京的天冷成这样的话,十有八九就该下雪了。但洵州的冬是很少下雪的,湿气沉坠坠的压在云端。
晁雨怕冷,穿着件把人裹成包子的羽绒服,毛线围巾堆叠在颈间,有年头了,起了一颗颗的毛球扫着她下巴,再配一双雪地靴。
这时候的她,跟时尚是扯不上半点关系的。
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难得有两个年轻女孩,还是跟她同在木安街尾下车,也不知是不是来探哪户老人的亲。
她们跟在晁雨身后,低声聊着天。
有那么一瞬间,晁雨听到她们聊起“辜屿”的名字。
她骤然回头,两个年轻女孩已手挽着手、快速往老街的另一端走去。
晁雨转回头来,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在内心暗笑自己:为什么听到他的名字、她会回头呢。
两人之间现在还有什么关系么。
女孩议论起“辜屿”的名字充满神往,似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神子,让人想起他在每张海报上华丽冰冷的脸,无甚笑意,满满的距离感。
晁雨也不知自己起了球的旧毛线围巾、穿了多年而变得扁塌塌的雪地靴,还跟这个万众瞩目的偶像有什么关系。
此时,北京。
辜屿坐在丁鷇音的车上。丁鷇音拍着方向盘,一向轻盈的桃花眼里都开始露出不耐烦神色:“堵堵堵,快到圣诞节了怎么哪哪儿都这么堵。加上今儿这天,是快下雪了吧。”
他每年见辜屿最多的时候,便是年末的时候。
有些家族间的应酬,纵使辜屿想推,也不是能够推掉的。
丁鷇音话音未落,漫天的雪片当真飘落下来。
丁鷇音扭过头去,跟后排的辜屿打趣:“今年的初雪嘿,竟然是跟我一起见证的,真是委屈你了……”
话说着,音量渐渐就低了下去。
他望着后排的辜屿。辜屿上车时他还调笑过,辜屿这段时间见他可真是见烦了,死活不肯坐副驾,上车就往后排躲,不想听他蛐蛐这个蛐蛐那个。
此时暮色淡薄,像罩住车身的一片灰雾,长街上排成长龙的车队亮着红色尾灯、一眼望不到尽头,映亮藏在后排辜屿那张凌厉的脸。
他一只手架在车门扶手上,不甚在意地望着窗外,车窗上暖气朦胧地遮挡了视线,他无所谓,好似一切都没看进眼里去。
有欢快乐曲,高唱着“铃儿响叮当”为圣诞预热。辜屿的脸色带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独自浸在一片水里,全然没融入满世界的热闹里去。
丁鷇音想起来了,他还真见过辜屿浸在水里的样子。
那是一个世家子弟们人人绷紧了弦的聚会,他生怕辜屿会迟到,开着车跑去五星级酒店逮人。
辜屿作为一名围棋选手,需要维持上好体能。除每天早上坚持运动外,时而会去一家酒店的泳池。
入会费高得令人咋舌,所以这里格外清静。
丁鷇音到的时候,泳池里只有辜屿一人。丁鷇音站在池边,看着他潜沉于水底,心想这人可真能憋气,肺活量是有多好。
看着看着他觉得不对劲了,叫了声:“辜屿。”
池底的人没反应。
“卧槽。”丁鷇音来不及摘表脱鞋就想往池里跳:“你可别淹死了!”
正当这时,池底的人冒出水面来。
惊得丁鷇音猛退一步:“你没事啊?吓死我了。没事你在池底憋那么久干嘛?”
辜屿没答他的话,没走扶梯,一只手臂撑着跃上池边来,只问是不是快迟到了,走去淋浴。
丁鷇音一边催他快点,一边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这人头发贴着头皮怎么还那么帅?”
现在想来,那时泳池的音响正在放一首歌,撞在空荡荡贴白瓷的墙上似有回响。
一如此刻,漫天“铃儿响叮当”的欢快乐曲中,也有同样的一首歌钻出来,撞在来回飘摇的雪片上。
那首歌词里唱: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丁鷇音也不是什么天真的人,他圆滑而世故,很少对人置评。可这时他忍不住跟辜屿说:“你不该是认命的人。”
辜屿的一双眼扫过来。
他当然不是什么认命的人。
只是那两个反复困扰他的问题,他想不出解答。一如许辰懿所说:你自己都想不清楚,就不要再去打扰晁雨。
另一边,洵州。晁雨跳进木制老宅内,葛洁的炭盆总是燃得很小心,生怕有什么火灾隐患。晁雨来回来去翻烤着自己的双手,葛洁在一旁拿火钳拨弄着炭,一边问她:“冷吧?”
晁雨笑道:“这么湿冷着最烦人了。还不如像北京那样,爽爽利利地……”
她本想说“爽爽利利地下一场雪”,说到一半却截住话头。
她怀念的,真是北京的一场雪么?
无论什么,她都不该再怀念了。
对许辰懿而言,她是东北出来的姑娘,对雪就没什么向往了。
北京接连几天的大雪,让交通近乎陷于瘫痪。每天早晨开车去上班,半小时走不了五百米,她只得放弃开车去挤地铁,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
不过她是媚行人间的许辰懿,就算挤地铁,也是要穿九厘米高跟鞋的。
从地铁站出来时,她抬眸望一望天。相较于带来切实不便的大雪,其实她更讨厌这样的天色,灰霾的,像一只乌鸦的翅膀压过来,总让人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许辰懿觉得自己这人挺倒霉的,每次预感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天她难得不加班,从亚轩那玻璃麒麟一般的办公楼走出来,正要往地铁站去,看到大楼前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男人。
他穿过时不入流的棉夹克,有种经年洗不去的油污、泛着难看的油亮。他头发很长,个子不高又喜欢怂着肩,整个人邋里邋遢的,显得极不清爽。
许辰懿脑子里嗡地一声。
既然找到这里来了,躲是躲不过的。
她走过去,对着男人的背影喊了声:“许强。”
男人转过头来,一笑露出老烟枪的黄牙,好像多年来没好好刷过:“哪有闺女这样直呼亲爹大名的?”
许辰懿暗自紧攥着奢品包的提手,让自己表情维持镇定:“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从不告诉家里你在哪上班。”许强咧着黄牙笑道:“我兄弟那么多,自然有我的办法打听。”
“找我什么事?”
“我们别在这里谈,对你影响不好。”许强一副很体贴她的样子:“我们换个地方谈。”
说罢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许辰懿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许强进了地铁站,看了半天方向,扫码过闸口的时候觉得新鲜,咯咯咯地笑了半天。他太邋遢,旁边拥挤的上班族自动远离他,晚高峰的地铁车厢里,他身边竟空出个小小半圆来。
许辰懿也站得离他很远。
一手拎着包,一手紧拉着吊环,紧抿着唇,望着自己映在地铁车窗上的一张脸。
人挤人的车厢里,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会把她和许强联想到一起。
可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无论她怎么往前跑、怎么往上爬,过去却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巨兽,始终在她身后如影随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张开血盆大口。
许辰懿看着地铁方向,已经知道许强要带她去哪里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许强带她去的,是湿地公园的一处连廊。
这是许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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