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天，祝瑶都在断断续续地生病，头痛、感冒、发烧……像是拖了很多年的病症终于来了个集中式大爆发。
直到入夏时，才渐渐恢复健康。
也是这个时候，祝瑶收到了陈逾白的婚礼请柬。秦老师跟她说这件事时，她只是温和地点头说恭喜，说她不太确定时间，也许撞了重要的事儿，她可能就不去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她五六年来除了广告推送没有任何动静的Q.Q邮箱突然收到了一封海外的邮件。
发信者是李千莹——大致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近况，提到了留学、遗民、结婚生子，以及遇到陈逾白的事儿，并说道：老朋友，下次回国见一面吧，祝你一切都好。
这一年来，祝瑶好像变成了一个泪点极低的人，遇到点事儿眼泪就唰唰往下掉。
李千莹还提到：“你还记得在一中的时候，有年运动会你去当裁判吗？最近和陈逾白联系上，偶然聊到这个，才发现闹了个大乌龙。瑶瑶，其实是你帮了他吧？”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祝瑶已经没有什么印象，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只有运动会那几日刺眼到流泪的太阳。
如今她在一中也以教师的身份参与过了运动会，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般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的感觉。
南大的校友会每年都会组织聚会吃饭，这种场合说是联络感情倒也不算，拉拉人脉、讲讲人情，祝瑶一贯是不参与的。
但是她足不出户太久了，之前前辈介绍的相看也因为江然去世中途夭折，闷在家里都快闷出霉来。大学室友星星看不下去，硬是要拉着她去，还特地赶过来把她梳洗了一番。
星星给她挽发型时，忽然问道：“之前不是说C同学结婚了？”
祝瑶点头：“嗯，快了，下个星期。”
星星沉默了几秒，问：“他邀请你了，那你会去吗？”
“我不知道。”祝瑶笑了笑说，“你觉得哪个选择会更难受？”
星星也笑：“如果是我，我应该会去，不亲眼见见怎么会死心？”
“死心了之后呢？”
“之后啊……”星星怔了一下，随即答道，“自由一生。”
自由一生。
曾几何时，好像陈逾白也与她说过同样的话。
“恋不恋爱，结不结婚，生不生小孩，不是那么重要。反正日子长了都那样。”星星以过来人的身份抒发肺腑之言，“年少时被学业禁锢，成人后被家庭禁锢，尽管不是那种看得见的枷锁，但它就是在的，人总是要为这些东西让步。从前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也可能如今面对分崩离析的结局，由此可见，别人都是靠不住的，重要的是，你要完全而自由地主导着自己。”
祝瑶闻言一愣。
“傻了吧？”星星叹了口气，继续笑，“所以，做什么选择都没关系的。无论你是去参加C同学的婚礼，还是不去，你只要自己做了决定就好。去或不去，都不丢人。我猜你到现在都没勇气看看新娘长什么样子吧？”
“你又知道了。”
“那可不是？其实看一看又会怎么样呢？你这又不是偷窥。”她说，“医院治疗还有种手段叫脱敏呢。”
祝瑶头一次点进了电子请柬的那些照片。
应该是请了专业的摄影师拍摄的，画面唯美，情感细腻，新郎新娘站在一起堪称绝配。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乍一看到的时候，心还是搅紧了一样难过。
星星凑上来看了一眼，迟疑道：“这个女孩子……你们俩还挺像的。”
“像吗？”祝瑶怔了挺久，手指放大照片仔细端详了几秒，又摇摇头，“不像啊，长得完全不一样。”
“不是长相，就是给人的感觉。气质、磁场、吸引力……你俩如出一辙啊。又不是只能靠长相分辨，人之所以擅长在与众中找不同，不就因为这个？有的人在三十米开外，你都能认得出是他。”
“这样啊……”
祝瑶打理好自己，拉着还欲发言的星星出了门：“不是聚会吗？走吧。”
校友来得也不算多，但饭桌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祝瑶推辞不了，便也喝了几杯，越喝却彷佛忧愁散得越快，难怪古人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感觉胸口越来越松快，好像是快喝醉了。
后来转场到KTV，祝瑶静静地在角落中靠在星星肩上，听着同学畅聊往事、追忆学生时代。
屏幕上切换到下一首歌，有人接过麦克风，略带伤感地唱着：
/这世界有那么个人
/活在我飞扬的青春
/在泪水里浸湿过的长吻
/常让我想啊想出神
祝瑶懵懵地听完了全曲，一摸了脸颊，果不其然又流泪了。
她跟星星说去一下洗手间，便拿着手机出了包厢。站在盥洗台前，望着镜子前的自己出神。
她不再是十六七岁的那个在人堆里畏畏缩缩的自卑少女，也不再是声若蚊蝇、出口结巴的垫底差生。
她是祝瑶，被很多人喜欢的祝瑶。
祝瑶轻轻扬起一个微笑，正欲拿上手机离开，就看见镜子里面多出了一个人。
“严薇？”她看出这位昔日的老同学有话想跟她说，“好久不见。听说你已经成了知名律所合伙人，恭喜啊。”
“确实好久不见。”严薇还是一如既往地利落，“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上一面……？
祝瑶皱眉，思绪被牵动着，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
那真是太久远了。好像是大四快毕业时的事情，某一天严薇突然打电话给她说有东西要给她，见了面后祝瑶才发现是一件毕业礼物。
算一算，距今已经有四年了。
严薇对着镜子不紧不慢地补了个口红，抿了抿道：“看来你想起来了。”
“嗯，怎么了吗？”
严薇看了她两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憋了这么久，我都快憋出病了。”
祝瑶：“啊？”
没等她反应过来，严薇已经自顾自开始了她的讲述：“故事的主人公是个男生，我暂且将他称呼为C。”
“大概七八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和C尚且关系还行。但C跟我念得不是同一所大学。”
“大一的某个周末，C突然发消息说自己从外地回来了，想进南大，问我能不能带他入校逛逛。”
“我第一个念头是自作多情，我义正言辞地告诉C，我可是有男朋友了。”
祝瑶听到这里，被严薇的语气感染着笑了一笑。她其实没有多少想听故事的兴趣，不过严薇还是挺擅长叙述的，她也就耐心地听她说了下去。
两个人边往包厢慢慢走，边缓缓讲述着这个故事。
“C无语一笑，说不是来找我的。那我就放心了，毕竟他曾经对我有恩，所以还是尽了地主之谊，领着他在校园里好好逛了逛，招待了他一番。”
“那天的C一整天都很沉默，沉默地听我介绍、讲解，我差点以为他对我有意见。他只主动问了我两个问题——文学院怎么走？文学院的学生一般活动范围是在哪儿？”
“我从这儿开始顿悟了，敢情C是去文学院寻人啊？”
“我当即问C，你难道不能自己去问那个人？C顿了几秒说，因为他不想让那个人知道。”
“我那叫一个好奇啊，我问为什么，C说，因为那姑娘有男朋友了。”
到这儿，祝瑶愣了一愣，却听得严薇继续讲述：“C这个人，我想象不到他能和‘狗血’和‘爱而不得’两个词挂上勾，嗯，根本无法想象。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我联系了同校校友，向C转述了他问的那两个问题的答案。”
祝瑶蹙了蹙眉眉，终于主动问：“然后呢？”
“然后？”严薇仿若思考了会儿，才道，“我又不能全程跟着他，我不知道C想找的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见到了没有。不过后来，大概大三的时候，某天我去图书馆的路上，居然又撞见了C。”
“我惊呆了。我追上去问C，你又来找她？C承认了。”
“我有点疑惑地问，你之前没见到她吗？祝瑶，你猜猜他回了什么？”
祝瑶突然被提问，反射性怔了下，然后尝试猜测：“他回了……‘没有‘？”
严薇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哦，C说，之前有时候能见到，有时候不能。”
“我品味了一下这个回答，大惊失色地问他，你到底来南大来了多少次？”
“C说，没仔细数，可能有二三十次吧。”
严薇叹惋，意有所指：“他读书的那个地方，离南邑还挺远的。”
祝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继续静静侧耳倾听。
“后来快毕业的时候，C主动找到我，请求我，说希望能再见那个女生一面。”
“他说，他只看一眼，可以不用面对面。”
“他终于告诉了我，这个女生到底是谁。说实话这个人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是认识的。”
严薇接下来没有再停顿，她一鼓作气把剩下的所有都一股脑讲述了出来。
“于是我就借着送东西的由头，把那个女生约了出来，并且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觉得C挺不容易的，这样问，是存了心想制造机会帮一帮他。谁知，女生说，她已经和男友有约，婉拒了我。”
“我不知道C当时是什么心理活动，他只说了一句‘我就在车后排坐着，我不下车’。”
“于是我下车等那个女生，一边等一边用手机发消息给车里的C，我问，你真的不下来见见她吗，以后可能没机会了。C说，既然她还有男朋友，那就不想打扰到她了。”
“女生穿着学士服姗姗来迟，我合上手机，开始跟她聊天。但我跟她根本就不熟，所以只能扯些有的没的的话题尬聊。”
“C当时就坐在车里，透过单向玻璃，眼睛一直望向那个女孩。”
“我不知道应该聊多久才合适，也不知道C需要多少时间望向那个女孩子，所以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拉些家常，尽量拖延些时间，直到我实在撑不住了，才没头没尾地结束了对话，一看手机，竟然才过去了二十分钟。”
“C在那个时刻发消息给我，让我告诉女孩，他要出国了。其实我根本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告诉她有什么用？难道但凡她露出一丝不舍，C就要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吗？”
“后来我用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问C。而C回答说：对，是的，只要她有一丝不舍，他就放弃。”
“呵，真是疯子啊。我当时真实地这么想。”
“扯远了，再说回这个故事。我按照C所说的，把他留学的消息透露给了那个女孩，说完之后，我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反应，我想车内的C同样也是如此。可是女孩呢，她只是微微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云淡风轻地恭喜了C，和其他任何一个得知这个消息普通同学没什么不同。”
“虽然我只是个局外人，但那个瞬间，我也感觉到了无尽的遗憾。”
“你知道吗？其实C一贯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我其实特别想亲眼目睹他发一次疯，看看他又争又抢是什么样子。但是太可惜了，我没有看到。”
“道完祝福后，女孩就带着我给的毕业礼物离开了。哦，纠正一下错误。其实不是我给的，那个毕业礼物是C准备的。”
“你说可不可笑？C为了送女孩毕业礼物，托我给所有校友都送了一遍，导致我也不晓得我在那些校友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女孩离开之后，C打开车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都消失在巷口转角了，C还在以同样的姿势，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了好久。”
“我跟C建议说，既然舍不得，不如追上去。”
“但C说，不用了。”
“他向我道了谢，最终按照原本的计划出了国，那也是我和C最后一次见面。”
……
“祝瑶，”严薇突然停住叫她，眼神直直地望过来，“所以，你知道C是谁吗？”
从严薇不带停歇地说出最后那一段故事时，祝瑶就开始呆住了，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是因为……这个故事，她分明是非常熟悉的。
只不过，并不是以她的视角讲述出来的。
祝瑶一下子有点摇摇欲坠。
她倏然回忆起了四年前毕业季的夏天：聒噪不停的蝉鸣，宽大的学士服，突然而至的电话，人影寥寥的巷口，急匆匆的步伐，等待已久的严薇，还有，严薇身旁的那辆车。
……以及车里那个人。
祝瑶突然觉得自己难以呼吸，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她想拽着严薇的手臂质问：你在说谎，怎么可能是这样？！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像被抽中了神魂，喃喃道：“……陈逾白。”
严薇笑了一声，似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通体畅快地肯定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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