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是有调动之权,也能行取舍便宜之事,何殊尘把云州各方势力和府衙的官僚一系了解得透彻,但他漏算了一点,岳雎并不敢真的让顾晏钊丢了性命,至少目前不会。
因为岳雎的透底,因为那封信,在顾晏钊作为“周玘”离开云州前,他必须得是全须全尾的。
岳雎的官道并不是一片坦途,还是举子时在贺州遇上凤溪起义军叛乱,赶驴车躲山道,历经波折才到了上京,本以为考取功名能一展宏图,却只在吏部任了考功员外郎,掌尚书考功曹,整日与课考的各色官吏打交道,先帝恩放他右迁司马,任满要归京时又赶上国丧,擢升之事于是一拖再拖,直至新帝继位,才将他从建州调到云州。
建州地瘠民贫,云州土沃民乱,从一处泥泞里挖出来扔进另一处,只让人在泥潭打滚,好容易建州民生调息有了起色,他以为能爬起来脱身,又跌入新的阻障。
用意不言而喻。
永和年间初为人臣,他受先帝亲庇官至五品,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科举三年接着三年,贡生源源不绝,新政容不下他。
为官数载,年华不再,他还剩下几个三年。
云州内乱不得根除,平宁府始终是心头大患,他要借周玘这把火烧尽魍魉,烧出一条路来。
周徐麟老了,膝下唯有这么一个孩子,恩情重提只是借口,名为托付,实为施压。
但对岳雎来说,这是一笔很合宜的账,他有文人的本性修洁,又不甘满腔抱负落空,只好舍弃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害人还不至如此,利用却在所难免了。
何殊尘在云州如何翻覆,那是他的本事,但顾家军曾经有一套独特的传信方式,不为外人知晓,他漏了那封信的存在。
说到底,何殊尘并不清楚岳雎对顾晏钊的态度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能赌顾晏钊的脾性和对岳雎的了解程度,他提防着人,作了最坏的打算,但顾晏钊其实不算普通武将家里依仗父兄,行迹无常的碌碌子弟。
顾家家风严正,不允许子孙有骄横跋扈之举,尤其是长房的孩子,在上京众人眼皮子底下长大,多少双眼睛在观衅伺隙,等着寻顾家的错处。顾晏钊自小除去在家里调皮捣蛋烧了先生的胡子挨了顾侯几顿板子,从此夹起尾巴不敢再做皮猴子,长大后通晓事理,更收敛性子,索性是个闷葫芦。
因此在外面一度是众位公子里最中庸低调的那一个,谨小慎微地应付往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屑于辱人取乐。
上京城里乌衣子弟附庸风雅,兄长十五岁时名满京华,得御笔一书“明德怀贤”的金匾,人唤作“文清公子”,认识不认识的便都顺带着称他一声“二公子”,顾家二公子生下来就是天骄,连败仗都不曾吃过几回,遇上何殊尘,算是他难得的一次吃瘪。
这人屡次三番让他憋着一股气,刚才那一按用了三成力气,多多少少带了点公报私仇的用意。
他面上再装不出什么胜券在握置身事外的自得表情,顾晏钊才稍觉得有些事情不至于太脱离自己的掌控。
行兵布阵最忌讳将盲兵盲,筹策运帷幄,方谋其事。被人牵着鼻子走,无异于给头狼套上项圈、野马勒紧辔头,进退都不能自断。
云州人杰地灵,养出这么一个有趣的人,伶牙俐齿,野心可见一二。然而驯服野马何等困难,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这么想着,在心底记了一笔,又不免赏识少年的硬骨头。
掌下有硬块,像断矢陷在了皮肉里,伤的不轻,又把淤血堵得太深,不挤出来胳膊迟早要废。余光一撇,常人疼极了该出声才是,这人怎么哑巴一样,他把手微微抬起,避开了伤口正中。
何殊尘连哼都不哼一声,但眉心总算是不那么低蹙了。
顾晏钊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自己都难发觉的松动,态度已经软下一半。
“赌楼这层有几个出入口?”
何殊尘说:“供客行走的只有一处,就是那座楼梯,还有一处为运送方便开在酒窖,据我猜测,他们是走后巷的门进来,又从西北角的酒窖下到这层。”
说是猜测,口吻分明就是肯定,顾晏钊“嗯”了声,道:“在楼梯里跟你交手的人呢?”
“死了。”
何殊尘的眸底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唇角动了动,牵出一点隐秘的笑:“总不能白白被人摆这么一道。”
瞧,生龙活虎,还会威胁人。这模样像刚刚剥皮剔骨吃饱了的野兽,露出一口森森白齿在冲挑衅者示威。
顾晏钊随意评价道:“身手不错。”
他又问:“掮客说赌楼的主人要来,怎么不见他?”
何殊尘被他忽转的话锋弄得一愣:“你想见他?”
“没兴趣。只是想说,他把你留在这里,算什么有良心的主子。”
赌楼背后的主人是平宁府的府君,显而易见的联系,顾晏钊不可能猜不到。
何殊尘道:“我为他断后。”
顾晏钊不置可否。
这人在红衣炽烈的底色下,显得肤色苍白,但红衣可藏不住他的精悍身形。先前几面,青衣色薄,他周身又一派低敛清然的气度,乍看是身量颀长的书生——这其实很有欺骗性,往往会让人忘记一点,习武的人身体能弱到哪里去,手臂上的伤对他来说忍耐一时不算难事,足以撑到谈完利弊,达到想要的目的。
但其实何殊尘并不好受。
墙外每响一声,他的时间就少一刻,赌楼的打手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姬叔支撑不了太久,顾晏钊是他眼下唯一能求助的对象。
尽管何殊尘出于厌恶的本能,想把肩上这只手立即剁下来。
他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忽略肩上顾晏钊的恶劣行径,忍着身上传来的剧痛和令人惊颤的僵麻,低声道:“二公子问了这么多,这是要救我吗?”
顾晏钊没立即回答这话。
他把手往左移,粗粝的拇指指肚捻过何殊尘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因为过分白的肤色,他的呼吸在顾晏钊眼中几乎没有一丝隐匿的可能,随着主人仰头的动作,扬起一个称得上劲美利落的线条,顾晏钊垂下眼,右手终于得偿所愿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有意把这种折磨延长:“救你有什么好处?”
何殊尘的呼吸慢了一分。
他在紧张,在积蓄着某种情绪。
顾晏钊知道狐狸的利爪还没有完全露出来,还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于是直起腰,离他远了一点,还是把那截脖颈擒在掌心。
“平宁府在西南六州都有线报,搜查信息再快不过。”何殊尘说得很快,几乎可以算是恳切了:“你要找什么,三日就能出结果。”
三日还能在一个刘府被绊住脚?
顾晏钊拨开扇子,盯着他的脸:“这话有假,既然如此快,那为何平宁府费尽周折都找不到刘府里藏的东西?”
“不一样。”
顾晏钊等着他说哪里不一样,但何殊尘唇色发白,微微偏了头,并不打算讲给他听。
但这其中原因不外乎外部牵扯甚广,而内部有人刻意阻挠。他收了手,笑意也淡了下去,咬重了字音道:“好啊,二公子救你。”
对方带了弩机,那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不论他答不答应,这堵墙挡不住蛮力一击,两人迟早都得被找出来,费这些力气,不过是要排除掉潜在的威胁。
毕竟谁也不想另一个临了反水,往后背插上一刀。
“你这密室的入口在哪?”顾晏钊解开袖口,两指并起一用力,从左手护腕的系绳套环里拔出一截长钉,铁钉被他先前抓揉的动作挤出了头,他把那骇人的凶器攥在手心,问道:“要进到前面,有路吗,怎么绕过去?”
他留了个心眼,躲过搜身把这东西随身藏着,何殊尘毫不意外。某种意义上说,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也算一个路数,何殊尘问他:“你从哪里取的?”
“路上来的时候经过一间铁匠铺子,捡了人家的废料,顺手就作个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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