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雎到底意欲何为,这事要从头算起,但外边的人显然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赌楼中四方和谐的规矩一破便破到了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悬刀绷颤,机牙下缩,猛力拉张的弓弦将短箭迅势射出,箭头钉入血肉的响动在外面引起惊变,同样也传入了里面两人的耳中。
顾晏钊瞬息跨步到墙边,呼吸有些急促。
常年刀尖舔血,他太熟悉这股危险来临前的预感,连胸腔的起伏都被延缓了速度。
墙外是官府的单兵作训阵型,十五人一队,前人短兵突入,后人弩机迅发强压,后进来的手持府衙独有的臂张弩,普通贼匪正面遇上他们几乎毫无胜算——近战除刀剑互拼,弩机无人可敌,此物在民间私藏是死罪,因而排除了两方相当的可能性。
只是不知为何,本该立即就突进的弩机迟了这么一会功夫,导致先进来的武侯折损巨大。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作壁上观。
顾晏钊蓄力提起拳头,要砸碎面前的墙,拳风卷至前,却被何殊尘制止了。
“你若是砸碎了这面墙出去,我保证第一个死在弩机下的人不会是姬叔,也不是武侯,而是你顾二公子。”
内外一处安宁,一处杀戮,何殊尘的声音在这间小室内冷静得可怕。
顾晏钊手背青筋暴突,早在他开口前就骤然发觉了不对,只是收势急停,骨节还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皮,泛起火辣的痛感。
但此刻他意识不到手上的痛,因为有更让人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墙外事态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离墙边近,听得清楚,弩机声太杂乱,但从惨烈的嘶嚎声中,依旧能分辨出不属于臂张弩的箭矢声,那是一种更快更大的弩,比武侯所用的精良不知多少倍——外面的两方人,不,应该是还有一伙不属于云州府衙的人,装备着弩机,射杀了后进来的武侯。
能在赌楼带进这种东西的,还能有谁?
他眼眸中浮起讥诮,拭去手上的血珠,道:“我竟然不知,在云州,徐家已经到了不惧大周律令只手遮天的地步。”
“究竟是徐家意图不臣,还是有人借刀杀人,到这个地步都已经事成定局。”
何殊尘在他身后,对着那肩背紧厚的人,淡淡道:“且不论他们生死如何,你现在出去,无异于直接向云州府君宣告你与这间赌楼的主人有说不清的关系,否则为什么在林蔚等人仓皇撤走后,其他武侯进来找人命丧黄泉,而你周玘,却毫发无伤。”
“即便你身手好,你有百般说辞,也不能让他打消疑虑——弩机之下,安能全身?出去死在乱箭之下,回去死于盘问诘罪,岳雎是老狐狸,疑心一旦产生,便不会轻易消除,更何况他对你,根本谈不上什么信任。”
“一个是远道而来底细不清的年轻武侯,一个是云州受人敬仰的新任府君,他培养你,还不如用心思去栽培林蔚,家养的护卫总比外人容易养熟,养狗的都知道这个道理,二公子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他要你办事,不过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而你正好趁手。”
他趁乱蛊惑人心的手段很高明,此前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这条灿舌中被玩弄股掌之间,他的意图赤/裸/裸展露,怎么看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拒绝倒显得自己不明好意了。
顾晏钊无视他的循循善诱:“人与狗,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身居高位,俯下身来入眼谁不是藐兹一身?他派人来跟踪你,足以证明他在用你试险,二公子不是愚钝之人,不能为我所用,又防我如外贼,何必为此人卖命。”
何殊尘道:“前途无路,不如与我做个同行人。”
“我光明敞亮,绝不图谋你什么。”
“你若敞亮,这世间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赤心郎,你连人都未见,怎么就肯定那是府君派来的?府衙有权利能调动武侯的人不下三名。”顾晏钊揉了揉手腕,将衣袖下藏起来的护腕拧紧了,“我和你同行,能得到什么?借你所言,我该自诩清贵才是,我与平宁府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云州的水太深,我惜命,怕挡不住你再来一次下药。”
“可是能给武侯手令,开仓配备弩机的只有府君,这里只有你我,谁也骗不了谁,军中有弓弩手,我知道你听得出外面的弩机声。”
顾晏钊自然听得比常人清楚。
当年顾家军一支二十五人的弩机队混进城中,借夜色掩饰,悄无声息杀尽了城墙上的守军,才不费一兵一卒打开城门与宫中的御林军合围皇城,攻下夔朝京都。
正因为太清楚在赌楼出现弩机意味什么,他才会如此担忧。
云州的军中弓弩手配有少量的弩机,火器营两年一补新机,新旧交替时,退下来的那一批尚且还能用的,就配给了武侯,但即便是军中用旧了的,对武侯来说也是新鲜货,平日压在库里,鲜少遇上大事才用得上,三瓜俩枣的几个名额也只给府衙内最精锐的武侯。
原因无二,军队太穷了。
朝廷该划拨给兵部的盈余有,但这笔钱每年各部口舌争个不休,谁都能分一杯羹,就是轮不到兵鲁子的手里。
云州多山地,其中乌梁山脉西南临水,接八百里崇山,西拒诸藩,北控云鹿之庭,这座横于云州与乌桑国之间的天堑,是大周南疆的一道坚固屏障,拔地而起隔绝了南边的外族入侵,基本无外患之忧,朝廷自从先帝改制到今日,对外用兵寥寥,已经懈怠了南边多年。
实际上,放眼大周百二十州,如今的军队相较于太祖手中的无往剑锋,二者早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
户部与刑部推脱着不肯给钱,老天又不给雨,连漳、幽二州的储军重镇,都缺乏银钱粮草,更不说还有兵乱前车之鉴的云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三军亦如此,无辎重粮草而亡,无委积则亡。
周朝以战立天下,要养四十万军队,军费开销是一笔巨款。即便太祖时曾定下法度,诸仓给用须紧军塞。大周开国的二十载,边军军费乃是重宗的支出之一,依照成规,每岁经费由支度使录入籴粜的粮食,载支粮账与各州留存,再牒上三部奏请御批,赶上军情危急,先调后申都是常事,足见其重视。
朝廷省下银钱,大头都给了边军,但还是处处拮据,不够用。
不够用怎么办?还能硬抢不成?撒泼打滚的招式用烂了,物产丰竭之分、输押利弊之由、轻重缓急之别——户部那帮老不死的总有办法搪塞你。新帝继位后,除北朔一战,大周边境再无烽火,偶尔骚乱也不成气候,内外安定,几十万的军队就成了累赘。
想要钱?门都没有!
靖元初年起,边军的人马粮料由千万石缩水至九百万,衣赐、戎马、军仓也裁撤十之有二,留下来支给军队的就不够看了,边军如此难,内地的守备军和府兵则更窘迫。
云州军备匮乏,独占了一个西南咽喉的名号,却讨不到半点便宜。秋后赋税统收一轮,再由朝廷核算下拨至各道州,总计百八十万贯的铜钱,除去课料及驿马等开支,用作各州军粮的仅仅四十余万,军爷吃筋带骨,还要给府衙的武侯挤出点肉沫,百姓笑话武侯穷酸,提鞋缀衣地替人卖命,还养活不住家小,说的其实还是收敛了。
大多数辛苦谋生的普通武侯,低名低户,这辈子连娶亲生子都是妄想。武侯卧房里睡着的除去年仅十二的小豆子,年长的如张哥这般的独身汉子,四十来岁孑然一人,活着衣冠空空,全无牵挂,死了甚至无人收尸。
顾晏钊来时没带多少银子,也得入乡随俗跟着一起过清汤寡水的日子,但他不以为意,当年在北朔,数里地找不出一截野草,啃树皮都是奢望,比眼下这种境况要艰难得多。
武侯不易,易死易伤易挨打,这活儿没几个人乐意干,这也是为什么顾晏钊能在云州稳稳当当地干过两年,如此难驯还能被留下来。
他能不跑还乐得揽活,平日自然是能忍则忍,齐泰曾一度在私下通斥他无法无天,却不会当面为难让他滚出府衙。
日子都这样了,哪有人还顾得上挑什么趁手的兵器——那都是如今还留在军中的军爷干的事儿,武侯有得用就烧高香了,何况弩机收在府衙库房轻易不肯翻出来,每一件都要记录造册,定期维护,取用要有府君手令,由专人领着去拿。
外面死伤惨重的,就是云州府衙唯一一支装配了弩机的武侯,今日过后,这些人侥幸负伤活下来的功过不论,再拿弩,是不可能了。
岳雎要这些人来做什么?
另一伙人的弩机又是从何而来?
顾晏钊把这前因后果想了一番,心中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大致关窍,但还有一点,很是奇怪。
“二公子还不明白吗?”何殊尘适时地替他说道:“赌楼在云州,迟早会是祸害,一方独大,终究不利于府衙统压。徐家在盐运上赚足了利,人贪钱财,手就不免伸得太长,商贾出身终究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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