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一片湿滑,他第一反应是血。
顾晏钊借着昏暗的光,从抬脚的力道和低暗的颜色感觉了一下,不是人或者动物的血液,但有一种让人十分不适的黏稠感,他在脑中过了一遍,终觉还是气味的缘故。
腥臭又潮闷。
整个向下的甬道里,都充斥着一股足以让人作呕的气味,似腐朽的潮木与沉香混合而成,烘得人头脑发晕,分不清方向,地上与地下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问道:“这通道有多久未清扫了?难道是你们打死了人运送尸体的路?”
林蔚也道:“还有多远?”
掮客用火折子点亮沿壁安置的铜雀烛台,地下的黑褪去些微,不用掮客领路也能勉强看清脚下的木梯了,掮客将火折子熄了,回过头道:“非也。”
他煞有介事道:“死人有自己的道,这是正经入口,此路向下五十步,回转之地有一小廊,推开门就是地方了。”
那才是真正的洞天所在。
顾晏钊质疑道:“如此难闻的气味,跟着进来的人如何忍受?不怕还未到就熏跑了人?”
“平日是不用的。”掮客从袖中掏出手绢,捂住鼻子,也觉得气味略难闻了,低声道:“您二位没见过,自是不知这其中的精细,这是先用树浆和清油将台阶擦过,再以大瓯盛沸汤清洗干净,置熏笼在下,燃最好的岭南万扇雪,蒸上三天三夜,待着色味毕,这楼梯便色彩艳明而香溢,香从下来,其间薄雾澹澹纡缓,有如临仙境之美。”
“走过的人,经此引入正堂,也叫‘临仙梯’,福气兴旺,喜运也可通达。”
掮客指着下方还未撤走的金狻猊香笼,道:“就是此物,你们赶巧碰上了。许是谁大意,忘了把地上的水油擦干,今日的香还没烧尽,因此二者才气味混杂。”
福旺运旺的话听着喜庆,不过都是些唬人的谬论,真正坐在赌桌上,输赢可不是鬼神能定的。
顾晏钊皱着眉,避开脚下洇湿的痕迹,道:“民间多用沸水熏笼熏衣,用来熏这万人踩千人踏的楼梯作甚?这木材能耐得住几回冷热不发潮变形,岂不浪费?”
掮客听出他是个懂行的,颇惊讶道:“话是如此,不过你这小兄弟说的熏衣也是贵族起居平常的制法,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人能用的起的。”他跺跺脚,把那木头踩得咯吱作响:“你脚下这个,是有价难求的香红木,名贵吧?”
顾晏钊和林蔚一起看他,掮客古怪地笑了笑:“这东西是用底下的架子拼装铺就,根本经不起几次擦洗蒸烫,你以为它是长久用的?我告诉你,只有三次,三次熏洗过后,就得轮换一批新货,旧的烧柴都不用。”
林蔚对这种暴殄天物的用法十分抵触:“酒肉不识人间难,真是荒淫无度。”
掮客深表赞同:“谁说不是,生得好就是让人羡慕,连脚下踩的都是旁人一辈子见不到的富贵砖,天生我何用?为人蝼蚁罢了。”
顾晏钊没吭气。
在这里可以称得上一句“生得好”形容的本人正跟在后面,罕见地没出声反驳,听着这两人的义愤填膺,只觉得有些无奈,若是他们见过上京百花楼的白玉为梯金作台,只怕也不觉得眼前的红木有什么稀罕。
纨绔么,不过是那么回事。
顾晏钊叹息道:“地下楼本不该修在这里,大费周章地装饰修缮,未免太过铺张,教赌徒经过这一路,反倒生出攀比骄奢之心,更难戒瘾。”
掮客嗓音怪异地叫道:“赌徒?”
林蔚瞧他一眼,以为掮客对顾晏钊话里的称呼有异议,没好气道:“不然呢,此路我们走得,那些家里钱权滔天的赌徒还走不得吗?”
“那些泼皮无赖。”掮客停下脚步,骂了一句,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们怎么配用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顾晏钊终于有了点不同的反应,道:“不是为他们准备?那是为谁?”
掮客脸上浮现一种又敬又怕的错乱神情,仰起头,对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低头送去致意,这才说:“赌楼的东家,这地方真正的主人,每月初十会来一趟,主人爱熏香,下面的人听闻,特意将整座楼都用香抹了,你们来时没注意到吗——这都是为那位大人准备的。”
他说完,还郑重其事地对着身后两人道:“小心点,别毛手毛脚地剐蹭了。”
顾晏钊神色微动,不知怎么,心头蓦地轻颤,想起一个人。
家中瑞脑盈香倒也罢,气味总是会散去。
他在云州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唯有一人,每次与他相遇,不佩香囊,却满身清香。
“到了。”
掮客没注意他的愣神,摆一摆手不再多说,他在一扇小门前停下,低声嘱咐:“进去了别乱跑,也别乱说话,我要自保尚且不易,不想被你们连累。今日特殊,少生事端,接了人立刻就走。”
林蔚“嗯”了一声。
掮客推开门,眼前骤然亮起来,他率先走了进去:“跟上。”
顾晏钊随后也迈步。
他走了两步,林蔚突然伸手拦了一下他的手臂。
“你在上面是故意的。”
顾晏钊停了一瞬,没回头,悠悠扬扬地道:“林护卫,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
故意撺掇冯公子来赌楼,又故意推三阻四让刘老太爷指明了要他下来。
相处两年,林蔚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人,认真道:“你实在没有必要走这一趟。”
“是么?”顾晏钊答非所问:“我自愿来,谁能拦得住我?腿长在我身上,林护卫管的未免太宽了点。”
林蔚盯着他的背影:“我来是奉了府君的令,你半道掺和进来,名不正言不顺,出了事无人能保得住你。”
“呵。”顾晏钊短促地笑了声:“你又怎知我不是?”
林蔚一怔。
“不必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敌意,林蔚。”
猜忌的戏码来一次就够了,他本就不是什么耐性十足的人。
“我没兴趣和你争什么。”
顾晏钊沉声道,他在这片逼仄的转身之地小幅度活动了一下整个上身,两条手臂在背光的地方呈现一种紧绷的轮廓,昨日一日未见,这人看起来神态如旧,林蔚却猛然发觉。
他确实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周玘鲜少连名带姓地叫他,即便平日没什么正经样子,一口一个“林护卫”、“林大人”,也都是嬉笑松弛的,林蔚不往心里去,不代表他听不出别人的语气。
他对这一声“林蔚”带着的傲慢姿态莫名有些恼火,不免有些疾言厉色:“你未免太自作多情,我只是看不惯你的态度,在府衙当差,别拿你的散漫当府君的脸面来用,不是谁都像府君一样对你百般纵容。”
“那倒还真是——我的荣幸。”
顾晏钊漠然吐出这几个字,懒得再跟他废话,丢下林蔚大步踏进门内。
……
府衙的西院内,齐泰陪着衣着清朴的男子走在雨花石子路上,院中红枫成云,二人手持经书,笑谈有度。
齐泰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公明兄的一番言论,真是令我茅塞顿开,此次义仓筹建多亏了有你,我才能准备充分,把握十足。”
男子谦虚一让,道:“子凌兄说笑了,你是主事官员,怎么能把功劳都算在我头上,我为辅,你为主才是。若要论功,那也是陛下的敕令有道,赈济之事,自夔以来早有定型,赈银养恤终究只是一时之计,最重要的还是眼下的义仓,长远久治才是上策。”
“是啊。”齐泰不住点头:“移粟内外行不通,天灾又无定数,只有将义仓建好,动员民生筹备义粮以备不时,再慢慢修渠引水。”
他愁道:“这中间困难重重,没个数年落不到实处,咱们等得,老天却不等人。”
与天争时,这才是难倒英雄汉的关键所在。
“再难也得做,不但加派人手以示重视,还要根治了灾年出乱子的陋习。”
季灵指着书,端方儒雅的脸上真真切切展露出悲悯之情:“云州不比津北道五州辅弼京师,虽是十二望州之一,原本也是个富庶之乡,若不是多年前出的那个乱子,早就入紧列了。”
十几年前的纷乱往事不堪回首,经那一乱,州县上下官吏大换血不说,百姓更是遭了殃。
战火连烧半年,烧尽了肥水良田,云州也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至今提起来,都是禁忌之语,不可言明。
季灵心里自然也清楚,缄口不再谈,只道:“民生不可戮,民心不可轻,大畏民志,此谓知本,你我都是身上官帽顶天的人,自当以民富为功。”
齐泰念的是圣贤书,读的是为君为国的道理,年轻时也有一腔儒生情,听完一席话,只觉得面红耳赤:“公明兄说的极对,真叫我惭愧。”
他与季灵同年共试,季灵高中在京为官,自己却落榜归乡,如今十几年过去,旧友重逢,相谈几日,他才惊觉季灵的才论远高自己。
季灵当年能得二甲十三,他今日总算是心服口服。
这么想着,不觉间走到了尽头,一墙之隔,仵作从正门外急匆匆进来,见了面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往里走,齐泰离着西院的洞门叫住他,怒道:“做什么急得要往里跑?季大人还在这里,不知道来见礼?”
“欸?”季灵被他说变脸就变脸的速度弄得失了笑,心说让仵作来给他行礼作甚,八竿子打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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