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青光浸在月色里,何殊尘维持着身体悬空的姿势,一指点在刀刃,另一手抓着斜梁保持平衡,刀锋映着他眸色疏浅的眼。
“你来干什么?”
昆吾斩风削骨,只消再进一寸,就能要了他的性命,顾晏钊没有继续攻击,却并不想收手。
“二公子叫我等得好苦,青山不就我,我只好自己来见青山了。”
顾晏钊眼神不善,眯起眸子,并不信这毫无依据的花言巧语,他伏在梁上的肩背绷得发紧,如匍匐匿形的野豹,警惕意味明显,是个十分危险的讯号。
僵持了片刻,何殊尘先讨饶,他用眼神示意顾晏钊,无赖地弯了弯唇角:我要坚持不住了,掉下去二公子看着办吧。
何殊尘折腾了这么一会,气都不乱一丝,习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臂力不凡,就是再撑半个时辰都不会有事,这人却要卖个脸面,递他一个台阶。
顾晏钊卷手收了刀,让出点位置,看他轻盈地落到房梁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小心翼翼凑过来挨着自己趴好了,这才转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二公子怎么做了梁上君子?”
秋夜微凉,室内还未封窗,但两个男人挤在一处,还要尽可能保持平稳屏息凝气,就显得有些惹人浮躁的热了。
顾晏钊回敬他一张冷面,气声说:“晌午才分别,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追到人家家里来说?”
“此言差矣。”何殊尘好脾气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半日未见,已是两个秋了。”
顾晏钊不欲和他讨论这么无聊的事,别过脸从袖袋中取了一团棉花塞在右边耳朵里,不说话了。
何殊尘一愣,看不清他的脸色,料到这京城里长大的小公子也是有些脾气的,却不想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喜欢就拒绝得不留一丝余地,好在他也不是闲着来消遣的,立即闭了嘴安静下来。
床上的两人全然不知屋内有人监视自己,还在调笑嬉闹,刘老太爷抱着蓝织,抚摸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惬意满足的喟叹:“还是你最讨人喜欢,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早知道三年前刚见到你就该把你纳进门,兴许赶早还能给我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好过看那妇人的眼色,成天受这种窝囊气。”
蓝织乖巧地窝在他怀里,道:“老爷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夫人毕竟是您明媒正娶进门的,这些年也为刘家张罗内外,为您生了儿子延续香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就别生夫人的气了,气坏了身子蓝织会心疼的。”
她天真貌美,又性情温良,哄得刘老太爷一阵舒心,刘老太爷摩挲着蓝织的脖颈,感受着手下脆弱跳动的脉搏,逗弄家养的雀儿一般刮了刮她的下巴,哼道:“她有什么苦?早年我出去走南闯北攒家业的时候,她留在云州贺兰府里享福,哪里记得我半点辛苦,逢年过节不是她家一帮子亲眷上门来对我评头论足,就是趁我不在欺负我母亲孤寡无依,四处去与人说我没什么本事立身活命只能依附他贺兰家,叫别人笑话我没本事吃绝户,尤其我那老丈人,最是可恨。”
他想起陈年龃龉,齿间发酸,恨恨道:“冬月三九天,我上门去讨一斤粮油,他拿喂家畜的剩糠来堵我,当着众街坊的面,羞辱我。”
“从那日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叫他瞧瞧。”
蓝织眼睛里闪过讶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连忙拍着他的胸口安抚道:“如今老爷是咱们云州一等一的富户,城北贺兰府早已没落了,贺兰家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巴不得求您怜悯他们,多多提携呢。”
刘老太爷笑了笑,这话倒是说中了他的下怀,他也颇有些自得:“提携?我刘家的门楣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够得着的吗?若不是当年霍大人施恩,我如今还在他们家的手底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昔日这等屈辱,我还认着这门亲戚,已经是给足脸面了,他家若是个有脸皮的,就不该在我面前提这档子事,否则惹我恼怒,连亲家也做不成。”
“正是呢,不过老爷,您平日最是小心谨慎,为何今日要在公堂上与夫人争执,惹得府君不快?”
刘老太爷手上动作一停,目光下垂,冷眼瞧着她:“你在府里不曾出门,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蓝织一楞,接着柔声说:“夫人下午回来时在院中哭泣,我瞧着她实在伤心,就去劝了劝,中间听院里的老仆说起,才猜测是府君在堂上说了重话。”
她不是个会说谎的,刘老太爷放下心,道:“那倒没有,姓岳的也只会虚张声势,他想在我这儿讨个人情把事情压下去,我能如他的愿?那宝珠是我家祖宗从云州山里原矿采来的,一颗浑然天成美玉无瑕,能叫他轻易偷了去?那贼偷的不过是我库房里一颗普通珠子而已,真正的宝珠早就不在家中了。”
蓝织瞪大了双眼:“老爷早就料到了会有人来偷?”
刘老太爷躺得累了,翻了个身,浑浊的声调里透着几分滋傲:“你呀,跟那个小畜生一样什么都不懂,他还以为能瞒住我,使个调虎离山就能把我支开,怎么不想想,没有我的安排,他怎么知道宝珠就放在我的卧房?”
蓝织被他平常一语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这老家伙竟然装哭卖惨瞒过了所有人,不禁后背发凉,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刘老太爷对她的反应嗤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安静。
“我有的是办法叫他不得不查下去,不过这小畜生倒是给了个好借口,还省得我在赵兄面前掩饰了。”
顾晏钊感觉右臂也被人轻轻拍了拍。
何殊尘听得兴起,用手托着一侧下巴,对顾晏钊笑道:“如此看来,刘家老爷子并不是个聪明的,二公子也瞧出来了,是不是?”
顾晏钊皱眉道:“你不也知道内情,还要来问我作甚?”
午间审淮乐的时候,顾晏钊并不在现场,他是后面听唐止说起,才觉得有疑。
唐止和其他两个兄弟随林蔚去了司乐坊查问,最后一无所获回来复命,正遇上刘老太爷告辞回家,刘老夫人在前面已经坐车走了,他又留下来,跟岳雎求情,请他不要为堂上的事情生气,寻子心切,刚才多有得罪请他宽恕云云。
岳雎自然不会跟他在面上太为难,两人一阵寒暄,也算是揭过了。
唐止在他面前笑话刘老太爷,说别看他平时待刘敏严苛,出事了还是很要紧这个孙儿的。
但问题就出在了这最后的一句求情。
刘老太爷古板严肃,平时最恨家里有人干浪荡败财的勾当,他得知淮乐身份,在心里恨得牙痒,刘敏让他当着府衙大小官员的面丢了那么大的脸,他又怎么会再放下身段跟府君求情?
他是苦出身的,面子比天大,这个孙儿平日就不受待见,先是在房中养娈童染上赌瘾,又设计偷走自家宝贝,哪一桩拎出来都够刘老太爷当场取家法打死他,老家伙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闯荡了十几年的人精,经了多少龌龊事,能不清楚与人说话的门道?他在堂上故意对刘老夫人出言不逊,不外乎激怒岳雎,将此时闹大,岳雎如果当众责了他,不出明日,刘老太爷为孙子大闹公堂的事就会传遍整个云州。
要知道,今日在堂上,求情诉苦的都是刘老夫人一个,他可一句也没提。
他宁可冒着惹怒云州府君的风险也要闹起来,到底要让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顾晏钊眸中染上凝重,李五身死的真正原因,极有可能与刘敏的失踪有关,这两个身份地位云泥有别甚至说毫不相干的人参与了同一场案子,而后先后出事,可能都与一个地方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把头转过去,从高处往低,审视起何殊尘来。
他夜里束起了发,银冠镶玳瑁将乌发扎在脑后,一张瘦削而利落的脸上眉宇清朗,带着少年独有的隽秀干净,这个角度看过去,简直乖顺得不像话。
但这么几次相处下来,顾晏钊知道他这副皮囊下没安什么好心,没什么好气地说:“你家主人又叫你来做什么?监视我?”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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