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渐和煦,有风渐起,那股热辣的躁意被吹散不少,通陵县外的一处山坡,一面平缓,一面高峻,站在上面,轻松能将城内外发生的一切收入眼中。
山坡冷冷清清,静的只有呼吸声轻浅可闻,些微绿意妆点,给荒寂的山坡平添几分生机。
姜回一身素白,背影纤细,垂眸望着几处熊熊燃烧,眸中划过死水一般的冷寂。
小满立在姜回身后,嗓音有竭力维持的平静,夹杂着不明显的微颤:“怡笑楼的那些人找了医馆安置,留了足够的银钱。”
“从今以后。”小满仰头,任由日光将她整个人笼罩。
“他们都能活在青天白日里。”
今日上午,小满提着膳食回春锦院时,一个不起眼的菜户推车忽然侧翻,挡在她的必经之路,小满帮他扶起,那人却趁机将一张写着“用钱引夏”的字条”暗中交给了她。
这个钱,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银子,小满稍稍一想,便猜到是钱业隆,至于这夏,便是夏玉,或者凝夏院,再一琢磨,便想到是用钱业隆之死将张喆文引入凝夏院。
这张字条,落入寻常人手中,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其中含义,小满却仍旧谨慎的将之烧毁,亲眼看着片片焚成灰烬才折步离开。
后面进展的非常顺利,她借钱业隆成功让张喆文止步,纵使怀疑也跟着她入了凝夏院,毕竟他足够自信,在这县令府小满一个弱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他高声一喊,不需要亲自动手也能轻易将她擒住,为了尽快得知钱业隆的消息,也就不介意放出一些“饵”。
谁知,他刚站在门外,就被不知何处出现的“人”狠狠推了进去,门旋即锁上。
快的他几乎反应不及,一股异味传入鼻息,轰地在他脚边炸开,人事不知的昏死过去。
那人告诉小满,让她离开乔装进入怡笑楼,再之后,便是装成侍女,趁乱进入地牢,私放奴隶。
北朝百姓若无户籍路引寸步难行,即便那些人被医治好,却也要面临许多新的艰难,她并不打算为她们再做什么,更不会因此向姜回求情,对她来说,她已经帮他们走到了新的路上,这对于曾经的她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
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趟荆棘泥水,若半途再度摔倒,也无关乎他人。
“公主,张喆文看见了我的脸,若是……”小满皱眉道。
“无妨。”姜回道。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要张喆文的命,而是他的双腿。身有残缺,青云路永也无望。有什么,对一个一心钻营的人来说,比清醒的看着自己苟延残喘来的更无望和更令人痛快呢?
尤其,这个人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疯子”。
一个七情内伤、禀赋不足患有“癫狂之症”的疯子。
他的话,又有谁会信?
发妻身边的丫鬟将他引入凝夏院要害他?何其荒谬,通陵县人谁人不知,县令为其夫人治病寻医广罗全城医士,而其夫人更是陪于微时不惜远离家乡,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她夫人有什么理由会指使自己身边人去谋害自己的丈夫?怕不是被他害死的“夏姨娘”鬼魂附体,开始说些胡话了。
毕竟,他受伤的地方恰恰是夏玉生前居住的院落,曾经“恩爱”的“夫与妾”在这里一死一伤,也算是不枉情深一场。
至于被收买,更是无稽之谈,“茗之”在爆炸中已经死了,又无亲人,就算得了好处,难不成带到阴曹地府去用吗?
“从今以后,再没有茗之,也没有小满。”姜回微微侧眸。
“那奴婢?”小满垂了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异样的情愫,平静的没有半点迟疑。
外祖母教过她,人活着,就不能太过在意过去的事,就像地里的杂草,拿刀割了就是,抬头看看又是一地好秧苗,朝前看,人呐,才能自在。
“你要我给你起?”姜回眸色深幽,时至今日,小满的卖身契早在踏出怡笑楼的那一日便已经销毁,她口口声声要报恩,姜回便借此用了她,却没有再让她签卖身契。
虽她对小满心有怀疑,也不会将全部信任交托给她,或者说任何一个人,但却仍旧给了她自由身,若想走,小满随时可离去。
但若是由她起名,便是彻彻底底认她为主。
而她的人,非死不得离。
“是。奴婢愿尽此生,为主子驱使。”小满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头,抬起身定定看着姜回道。
她没有家人,仅剩一具残破之躯,姜回救了她,帮她报了仇,她的命就是她的,哪怕是死。
“好。”姜回深深看着她,往日被搁置的想法再度浮现。
“彼赤炽之郁郁兮亦欲东耳,天固将起凉风于青蘋。”
“就唤作弥青。”
“是。奴婢谢主子赐名。”弥青道。
姜回刚要说什么,前方忽然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
姜回抬眸望去,不远处的年轻人一骑绝尘,凛凛英姿卓然当先,殷红朱袍逐浪连云,身前骏马通体黑色,只额间一撮赤红,仿佛腰间森然长鞭煞血而滴,却悄然隐匿。
侧然震撼的沉敛威严和权柄执剑、饮血出鞘的杀伐果断,只一眼便能吸引人全部精魄。
下一刻,她对上他的眼睛。
一双漆黑、玩味,仿佛利刃剥开层层皮囊,看清楚那颗心的罪与恶,却仍就作壁上观任世事如流水,漠然又不可捉摸的眼。
姜回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紧,却在以为退缩时,平静的、坦然的迎了上去。
裴元俭端坐马上,垂眸俯视,末了,下马扬声道:“薛揆,摆棋局。”
于是,就在这荒僻无人的小土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权臣裴元俭与被逐边疆小城的落魄长公主,就这样浑不在意的席地而坐。
中间,赫然摆放一张棋盘,仿佛割开南险北水的壁垒,咫尺却又泾渭分明。
姜回垂眸看去,这是一张攒边穿轴开合紫檀棋盘,一十九纵横交点嵌以银丝,纤细规整,颗颗小叶紫檀棋子精雕细琢,紫檀本就难得,棋子棋盘均以紫檀制成,可见不凡。
但仍旧不及姜回曾在谢府库房见过的那一副更为精致,棋子通体以玉而做,入手温凉细腻,白子莹白若羊脂,黑子透光而过,乌黑透碧映如弦月弯弯。
“我不会。”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光干净坦荡,没有半分扭捏和自惭形愧的黯淡。
长空无云,脉脉袍动。细草摇头忽报侬,寸隅拦得一西风。青年朱色衣袂微微簇动,宛若红莲绽放,腰间嵌绿松石镂空带銙扣带紧束,箍出劲瘦挺拔的完美弧线,再看下去便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微微抬起,指尖深檀色棋子衬得那双手越发细长,寸寸骨肉华兮昭目。
裴元俭面色如常,仿佛姜回说的并不是一件传回京城足以“惊笑四方”的丑事,稳稳将那枚棋子落定。
下在棋盘正中——天元。
“落棋对弈,善者谋势,庸者逐子。所求上者,无外乎占尽上风,痛打落水狗。”
“公主殿下认为,此一局是输是赢?”
男人漆黑深眸锁住姜回的双眼,语声不急不缓,仿佛充斥着漫不经心的悠然。
姜回眼神不善,呼吸不受控的变得急促,那张僵冷苍白的小脸染上恼怒的红晕。
他凭什么始终以这样,看雏鸟无用挣笼的轻慢,俯视她的一切行为。
雏鸟虽不谙世事,可天生向往自由,可若是想挣脱囚笼,是非常艰难的。
那日宴会之后,姜回回到府中看着手臂上惨然带血的梅花烙,习惯的疼痛浸入骨髓,她坐在窗前静静感受着这份疼痛过了一夜。
谢府老太爷和老夫人常年在外庄居住,谢侯爷则在前院,谢府后院和大小诸事都交由谢府主母,也就是谢夫人掌管。
于是,姜回学着改变。雏鸟想挣脱笼时,常先学着乖顺。姜回改掉自己畏怯寡言的性子,学着去观察谢夫人的喜怒,却不再成谨小慎微以致蠢笨的模样,她学着恭谨,也学着面面俱到,逢人三分笑。
谢夫人罕见的对她有了两分改观,却在雅间听戏时,听见有人议论谢府世子侧夫人言笑轻浮、不够端庄。当即冷了脸却仍就给她体面,留了银子让她去买些新的胭脂去妆点谢府门楣,不待她出声便带着丫鬟离开。
纵使听不出谢夫人这话里暗藏的轻视,她却也不是真的木偶,不会说话没有知觉,自然也听得见隔壁人的不怀好意和奚落。
也不知她究竟出门犯了怎样的晦气,那些话同样也落入裴元俭的耳中。
他也是这样的目光。
她清楚,他是在笑她“虚伪”,讽她无能。
多日处心积虑的讨好,顷刻间毁于一旦。
不是被刁难陷害,就是愚蠢的做无用功。
可雏鸟攀飞天性使之,纵使诸般无用,也不该换作他人耻笑。
“裴大人难道是言行过于狂悖,惹怒群臣乃至皇上,坐了冷板凳,才有如此空闲置喙他人!”当时的一幕仿若在此刻重叠,姜回忍无可忍,半点不退让的讥讽。
“输与赢,与你有何关系,还是说,裴大人想动用私刑,抓了我?”姜回眸光带刺,冷冷一嗤。
裴元俭眸光微动,似乎察觉出一丝异样,却又快的转瞬即逝。
她微微勾唇,笑意寒冷,一字一字道:“裴大人身居高位已久,习惯目下无尘,自然也忘了,平民草芥,拼着一身骨血,也要报仇雪恨的微末之心。"
一阵风忽的剧烈,呛醒了姜回恼怒失控的神志,她克制着放松下来,变脸似的云淡风轻道:“不过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杀人放火报仇雪恨,话本子都这样写的不是吗?”
“至于大人方才的问题,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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