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至盛夏,骄阳似火。热辣辣的阳光照在山间翠峰,沟渠河堤之间春穗茂密,抬目望去,一碧千里。
一片穗苗似乎有车辙压过的痕迹,虽被扶起,却与旁边葱茏茂盛截然不同,蔫耷耷的弯着腰。
日光西斜一寸,照见隐匿在田穗深处的飞檐瓦片。
原来这里竟还有一座八角亭。
方才不曾出现的张喆文正坐在亭中,青色圆领花鸟大袖官服衬的那张文弱而隐隐虚浮的面孔也生出几分威严,亭外站着十几个魁梧凶悍的汉子,身后亭下杂乱停着几架装的满满的牛车,似乎因太过匆忙,连麻袋松了也未曾发觉,洒落一小堆晶莹细砾。
其中一个身着褐色葛衣瘦削男子从人中走出,抬头时露出被草笠遮挡住的脸,一道疤痕从耳后斜飞到眉,衬得普通样貌布满凶戾,他阴恻恻道:“张大人,如果这些私盐被裴元俭查到,你也休想置身事外,别忘了这些年你从我手中拿了多少银子!”
张喆文脸色沉下来:“尤老二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不是威胁,是警告。”尤老二道:“给你的每一笔我都暗地里着人造了账簿,若是我一旦出事,立刻就有人把账簿交出去!”
尤老二握着拳,额头青筋暴起:“咱们鱼死网破。”
短暂的愣怔之后,张喆文转而涌上滔天的怒火,让他原本有几分文人气的脸都变得扭曲,眼底压着阴沉。
自从郑从贲之事后,裴元俭便上书陛下将私盐走运之事以强法遏止,从北朝全境实行《缉盐保甲条例》,连通陵县这个边陲小县也无法避免,渡口整日有人日夜把手核查,尤二等人等了近一月,眼看这批私盐即将烂在手中,眼看兄弟们怨声载道,忍耐到头便决定铤而走险。
经过一番思量,他们伪装成了走漕运的水帮,私盐也被藏在暗舱,谁知排在他们前艘那船竟想了和他们同样的法子,却不过片刻之间,便被一高瘦男子手中的灰犬找到了藏在船舱夹壁之间的私盐,再之后,尤二目光一缩,那艘高头大船满地是血,连河里也染上了深红。
尤二等人心头大骇,彼此对视之后趁乱缩回船舱,趁夜色把私盐从船上用小舟运出来却不敢再放回原处,再之后,便是眼前这一幕。
“尤二,真是没想到,你竟敢背后留手。”张喆文眼中覆着阴云,长乐坊胡富全跟了他许多年,却仍在姜回利诱之后便生出动摇反叛之心,尤二也是如此。
这些人,一个个表面恭从,暗地里却都背叛他。
“大人出身富庶,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贫苦百姓求生辛苦,但我们虽然卑贱,却怎么也得给自己留条活路不是?”尤二贫笑着奉承了几句,他们这些人,最是没有什么脸面,为了活下去别说只是几句话,便是把脸放在鞋底下踩都能笑着给人擦去灰尘,但此刻见张喆文脸色依旧阴沉,心头也压着石头没了心思,转而直白却强势,两簇断眉恫吓:
“眼下却也好说,只要大人替兄弟们处理了这批私盐,账簿自然永远不会见到太阳。”
“若本官不应呢?”张喆文扫去袍边沾染上的碎屑。
“那账簿便会立刻快马交到裴大人手中。”尤二同样狠厉道。
做贩卖私盐这行的,稍有不慎就是有去无回,比得就是胆大心狠,尤二走南闯北这许多年,命都拴在腰上,张喆文这点威严他也是不惧的,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想活。
他更明白,朝廷官员就是那烂泥池里的鱼虾,没几个手里是干净的,若是随便交给张喆文的上司,说不准二人就是那勾结在一个池子的。
他也不奇怪。
清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白花花的银子送上去,又有谁会不心动?
倒是也听闻谢家的世子为官清正,但他身后却是世家大族,免不了盘根错节,而且那些清官最在乎声明,若是这其中有谢家的人插手,说不准就会为了维护谢家的体面,而将此事压下,内里怎么样又有谁知道。
他们这些粗人尚且知一句“家丑不可外扬”,那些世家大族更是如此。就算这位谢世子不同,恐也免不了曲折,到底是麻烦。
但裴元俭却是不同,此人手握重权,却又是不属任何派属的孤臣,尤其冷血不近人情。
若是有人犯在他手中,就绝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对峙之间,突的有人开口。
目光随之望去,便见张喆文身后近乎隐形的男子恭敬的低道:“大人莫要动怒。”
一点日光浮在葱绿似的禾穗,宛若洒金池平,浓辉照镜。八角亭一半处在阴影中,那张双腮无肉,须发灰白,生出长而深的皱纹的脸也似粘腻了腐朽潮湿的糟烂破屋,泛着阴冷的霉气。
这人便是王贵的岳父。他凑近张喆文耳边低语道:“大人,私盐运不出,我们可以在通陵县内售卖。”
张喆文眼眸微动,“你是说……”
钱业隆道:“只要将官私二盐混合,谁也瞧不出端倪。”
官盐售价四十七文,而私盐却只需十四文,贵时三斗米方才能买一斤盐,可见官盐昂贵,将二者混合,便难以分辨,即便是查也拿不到确凿证据,但这利嘛,就大有可为了。
两人通了个眼神,钱业隆率先开口:“尤二,我家大人也不想为难你,但你也知道如今风声鹤唳,大人帮了你便是将身家性命系在刀尖上。”
钱业隆顿了顿,眼神看向尤二。
尤二接话:“是是是。小人多谢张大人。大恩大德,兄弟们永世不忘,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只要大人一句话。”
“刀山火海倒是不必,但大人担了这么大的风险,这利就不能按原先的了。”
尤二心猛地跳了跳,不好的预感升起。
“九一。”钱业隆道。“大人占九。”
“钱业隆!你们未免也太狮子大张口了!”尤二冷笑一声,身后壮汉立时抽出藏在牛车麻袋中的长刀,银光闪烁刺目。
禾穗约有半人来高,几乎要将藏在农田中的角亭淹没。今日天长无云,晴空澈蓝,田间舒缓微风戛然而止,只剩下足以让人心悸失坠的寂静。
“尤二,谋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钱业隆同样拔刀护在张喆文身前,眼神逐渐阴翳。
“呵。”尤二脚踩在石凳,长刀砰一声砸在张喆文面前。
“张喆文,原先老子叫你一声张大人,是想和你好好商量。”尤二青筋根根暴起,狠声道。
“但现在看来,是太给你脸了!”
钱业隆眼神微暗,他是知道尤二等人是要钱不要命的,却也不曾想到,到如今这个地步,连让利都不肯。
而他与大人却因此事太过隐秘,未免引起人注意,并没有带侍卫,脸阴了阴,“你待如何?”
尤二想了想,回头与他们的人商议,他们如今是没了法子,还需要仰仗张喆文,免不了要让步,几个人私语一番。
须臾后,尤二开口:“张大人既然愿意相帮,我们也拿出诚意,这批盐是兄弟们花了大力气得来,九一未免太过分。不如,三七如何?”
三七?亏他们说的出口!张喆文脸色如墨,一锤定音:“四六。”
张喆文甩袖起身:“若不同意,那本官倒是要看看究竟是鱼死还是网破。”
“别忘了,你独身一人自然不怕死,你的兄弟却还有父母妻儿!”张喆文盯着尤二微变的眼神,冷笑道。
“你不妨回头问问,他们怕不怕!”
尤二转过身,一个个看过去,好几双眼睛在对视之后低下头去,有一个眼底隐有愧对,却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
他家中还有个瞎眼的老娘,辛辛苦苦将他养大,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能因他而死啊。
尤二眼中露出颓败,半晌,艰难的道:“张大人,你的条件我尤二应下。”
“但你若敢伤害我兄弟家人,天涯海角,形同此桌!”尤二一刀劈下,霎时,经历数年风吹雨打仍然矗立的石桌表面猝然出现一丝裂痕,并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崩塌。
——轰,四分五裂。
狭窄崎岖的山路,一顶四人抬露顶小轿赫然出现,眼前渐渐开阔起来,不远处,鸡鸣犬叫,屋舍林立,郁郁葱葱之中,农人躬身耕耘。
抬起头正准备歇歇,忽然瞧见什么,语带不确定:“是不是大老爷来了。”
有人继续插着秧,头也不抬道:“大人肯派衙役来已是恩典,又怎么可能亲自。”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越来越多的声聚集在一个地方去,然后便是方才那人含泪感动道:“这点小事,怎么好劳累大人?”
说话的这人是上杨村的韦老德,他们村和下游的下杨村积怨已久,原因便是每年下杨村的田都会因为上游排下去的水积在田中,又排不出去收成不好,久而久之,便对上游的上杨村起了恨意。
上杨村的农田连续三年草盛而致禾苗良莠不齐,收成逐年下降。
这草便是榆钱,随风而落,落地而长,幼苗与禾苗难以分辨,即便知道是下杨村的人捣的鬼却苦于没有证据,两村矛盾愈加剧烈,到了互不通婚,迎面碰上也装作不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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