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藏深,风静云隐。
春锦院中各处灯火葳蕤,浓墨滴晕的苍穹中浅月朦胧挂于树梢,将春锦院阶前蒙上一层静谧的熏黄,万籁俱寂。
唯有内室泥炉上双耳瓷锅鱼汤正沸。
张喆文被衙役叫走,大夫坐在外堂,内室只有县令夫人以及茗之、李桂手三人。
虽那些大夫言辞激烈反对,言李桂手此法荒谬,绝不可行,但李桂手先前在县令面前赌咒发誓若是不成,甘愿受任何惩罚,又有剃度一事,张喆文最后允了,其余人也不敢再置喙,便都如木桩,神色难看的走出去,却也没有离开,以备不时之需。
李桂手又去先前给莫鸣准备的小药房取了白芷、细辛、生石膏、乳香、没药等物一并放入钵中,研磨击砸声不时响起。
再无别话。
月挂半空,茗之估摸着时辰,拿了湿帕子掀开,汤匙拨了拨,见煮的差不多时,出声提醒:“李大夫,汤好了。”
“趁热喂夫人服下。”李桂手头也不抬,手上却加快了速度,一时瓷杵撞击钵臼声越加嘈嘈切切,如阵鼓擂动。
茗之闻得此话,便将药汤盛出少许吹凉,扶起昏睡中的张夫人准备喂药,她喂的小心,可却奈何张夫人并不吞咽。褐色汤药顺着被热气熏蒸泛红的唇边滴进衣领。
李桂手抽空看了一眼,也不多话,从药箱中拿出针包,三两下刺入关元中脘等穴,不消片刻,张夫人幽幽转醒。
“夫人!您醒了!”茗之惊喜道。
“茗,之。”张夫人还有些混沌,听到声音,侧过头看向站在床边的茗之,唤了一声。
“我这是,怎么了?”
“夫人吐血昏迷了整整一日。”茗之道。
“吐血、昏迷。”张夫人脸色倏白,喃喃重复,神情犹疑忡忡。
她不过是犯了头疾,又用了那位莫大夫的奇药大有好转,怎会又吐血昏迷?
“夫人不要多想,先用药吧。”茗之转身重新盛了,捧着递到张夫人眼前。
“大夫说了,药需趁热喝下。”
张夫人犹豫的抬起眼看了下茗之,从她眼中看到催促,这才伸手接过。
鲫鱼熬够了时辰,汤色又白又浓,可偏偏张夫人已昏迷一日,陡然醒来,实在是胃口欠佳,好容易凑到唇边,汤中微不可查的腥味陡然清晰直窜脑海,张夫人顿时直欲作呕。
李桂手快一步,银针如影飞快刺入,又很快除去,方道:“夫人,草民已经封了您的味觉和嗅觉,现在可以喝了。”
张夫人神色惊然,茗之也欲言又止的看着李桂手。
李桂手板着脸,侧目正色道:“一盅汤,一滴都不要剩。”
“夫人。”茗之轻咳一声,小声宽慰道:“先前大夫都束手无策,这位李大夫却能让夫人醒转过来,可见医术不俗,虽脾气怪异,但奴婢以为,只要能将夫人治好,其余暂且搁置也未尝不可。”
张夫人迟疑的点点头,心里却仍觉怪异,通陵县的大夫她虽不曾个个识得,但却也有些记忆,这位李大夫从未见过,竟一言不合封了她的穴位。
不过茗之说的也没错,这位李大夫封穴也为她用药,倒也算一心为她。
张夫人接过汤药,试探着喝了一勺,无色无味,唇微微抿平,有些不适应嘴里全无一点味道,却仍蹙着眉闭眼饮尽。
“夫人,再用一碗。”茗之道。
张夫人递碗的手略微沉顿,到底还是任由茗之拿去,如此三次,才算汤药见底。
张夫人接过帕子,擦了擦唇角,眸光不自觉四处游走,看了一圈似乎没找到想要见到的人,眸色微黯,却还是希冀开口道:“文郎呢?”
“可是等在外面?”说着,她便不顾身体就要起身出去。
“大人公务繁忙。”茗之赶忙拦住,对上张夫人凄苦的双眸,微微偏头,不忍心再看。
一滴泪垂落锦衾。
往日誓言恩爱竟不过镜花一梦,她病重垂危,他却还能忙于公务。
衙门诸事当真如此忙碌、甚至明知家中妻子病重还不断殷请,家中处理仍不可行,非他亲自前去不可吗?
“夫人请闻。”斜刺里,李桂手突的走进,手中姜黄粉末泛着甘甜香气又夹杂苦味。
她这是能闻到了?
张夫人微怔,抬眼看李桂手,得到肯定的点头之后,倒是有些惊奇此人的医术,不由按着他的话深深细嗅。
一阵凉意,直窜脑海流遍全身。张夫人狠狠打了个喷嚏,“阿嚏!”
此起彼伏的的喷嚏声不断响起,眼中蓄满泪花,但停止之后竟觉通体轻松舒畅。
“夫人可起身走走。”李桂手道。
张夫人点点头,“李大夫请先出去等候。”
“草民告退。”李桂手将分装好的药粉放在长花案上,背起医箱颔首走出。
张夫人低眉沉默良久,才徐徐开口,声音似乎带了无限疲惫:“茗之,服侍我更衣吧。”
李桂手方踏入外堂,就对上一双双或好奇或讥讽或含愤的眼睛,李桂手毫不在意的走进,自顾自寻了边上的位置坐下。
年老固执模样的大夫从鼻孔重重一哼,声音里透着恼怒和不屑,轻轻拨盏喝了一口茶道:“总有人妄图一步登天,却忘了病灶在身不可急除于身不益更会反噬。莫大夫你说我这话可对?”
这位大夫出自元德堂,多年行医问诊,一向信奉“祛病如抽丝”,以病渐进不可急躁,寻常大夫三副药即可痊愈,这位大夫十副才道方见眉目,自然看不惯信誓旦旦一副药便可将县令夫人治好的李桂手,也同样不赞同莫鸣先前下药如此疾重。
“呵。”莫鸣冷哼一声,“孙大夫行医数十载,殊不知这经验也会变成枯木藤条,不值一文却还成了胶柱鼓瑟之胶,实在令人啼笑。”
“你!”孙大夫猛地起身,右手微颤的怒指莫鸣。
莫鸣慢条斯理的喝着茶,继续道:“有些人便就是如此昏昧还不自知,仗着年老就喜爱说教,殊不知自己早就成了笑料。”
“诸位大夫,觉得莫某说的可对?”
其余人呐呐无言,但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孙大夫颜面尽失,正要怒驳,却瞥见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李桂手,冷冷笑道:“莫大夫,你如此疾言讽色,究竟有多少是因为技不如人而迁怒,莫大夫心中有数!”
莫鸣顺着他的眼神看见李桂手,积年怨愤一朝爆发,双眸猩红阴郁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孙大夫言之过早,究竟如何还未可知。”
“这位姑娘,既然莫大夫不信,不如你请示夫人,容他。”李桂手顿了顿,继续对茗之道:“还有诸位大夫再把一次脉如何?”
众人这才注意到静静站在那的茗之,连忙起身,莫鸣忍了忍,还有不禁问道:“夫人如何了?”
茗之淡笑不语,只掀开珠帘,做了请的动作。
几位大夫互相看了看,孙大夫率先迈步而去,此时此刻,他倒是真希望李桂手能将县令夫人治好。
众人都走了进去,李桂手却还站在那里不动,茗之眼眸一动,左右看了看,朝他走了过去。
“李大夫不进去看看莫鸣此时的脸色?”茗之轻轻道。
“我没兴趣欣赏手下败将的落魄。”李桂手甩袖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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