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辟寒经过藏经楼下,抬头看着楼中影影绰绰的灯火。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从山门到正殿,到别院,到寮房,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香客和僧侣,也有抱着杂物目不斜视的,也有两手空空四处张望的,可能只是来沾一点这年节前夕似的气氛,而且寺院忙碌中自有一种低调的恬静,不似豪门大户张灯结彩那样轻狂。玉辟寒基于一个奇怪的主客之间的定位,整天都在人群里周旋,分担五花八门的杂事,甚至住持还特地将他叫去了两回,一回是将他引见给某位千里迢迢前来观礼的贵客,一回是向他抱怨某位财主如何吝啬。天色渐暗,人流渐稀。他悄悄穿过一扇小门,两道墙之间夹着一个死胡同,尽头种着一棵银杏树,因为光照不足,长得十分孱弱。玉辟寒吃惊地看到无照正踮着脚在够那树上的蝉蜕。
“师父原来也在。”玉辟寒原地停下,若无其事的说。无照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小女孩,看见他第一反应先是逃走,但此地插翅难飞,所以她立刻躲到树后面。
“我来看看我家送的东西,顺便打探打探。”无照说。“保证没有别家送的比我们贵重。”
“那是自然。”玉辟寒说。明天舍利就将重新下葬,今天还有无数男女老少跑来看热闹兼布施,乞求他们的东西能埋在舍利之侧,可能只是一面铜镜,一支金钗,一个妓女仅有的私房,也可能只是一个盘子一个碗,乞丐的全部家当。“那帮盗墓贼下手不知轻重,装舍利的七重宝函也有损伤,好在贵府送的金棺银椁做工非凡,比原来那套还精致,大家一致同意用来盛放舍利。这功德不可胜数。”
“哼,那可是出自京城名匠之手。俗人多厚古薄今,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古不及今之处。”无照得意地说。“小卷别躲了。你不是见过玉先生的吗。”
“无妨。”玉辟寒连忙说。小女孩露出个头打量着他,头发确实又黑又卷,眼睛骨碌碌转着,像只机警的小猫。她收拾得很干净,只还是太瘦,多窄的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肥大。“原来她跟了你。我还当她留在洛阳。”
“凌夫人本也想留她在身边,但好像还是我们这种出家人跟她比较投缘,她见了和尚尼姑最不害怕,所以就跟我住在妙华庵。别看我们小卷不说话,聪明得很!你念什么经她全明白,估计是老夫人教的。”无照说,把蝉蜕递给小女孩。“拿着玩去,别跑太远。在观音殿里头等我。”
他们慢慢朝中庭走去。庭院四处石灯笼都已点上,草丛中萤火浮泛。玉辟寒转头看无照侧脸,她年轻得令人难受。“再过十年你当如何?”玉辟寒想。这念头十分丑陋,可是他没法压抑。
“你见过圆缺师父了么?”过了一会他问。“住持让他去看守放舍利的偏殿。”
“没有。我去的时候他不在。我也没什么事情要找他。”
“他可是在因你受折磨。”玉辟寒玩笑似的说道。
“他不是因我受折磨。他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受折磨。”无照斩钉截铁的说。
“有时候也不一定要将两者分得那么清楚。”玉辟寒语气很委婉。“人总有偶尔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
无照看了他一眼。
“那天夜里我们被杀手耽搁,好容易脱身出来,晕头转向,已找不着地牢入口。但若非这样,也不会遇上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小卷给我们领路,所以说世事祸福难料。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那个愣头青连石头都打得碎。可是他不杀人,甚至不肯伤人。杀手是要命的,不是来陪你做戏的,我自己都够呛,我还得顾着他,那四个杀手看出端倪,一齐先来围我。我杀了两个,暗器用光了,被近了身,眼看刀都落我脑门上,圆缺从后面拧断了那人胳膊,剩下一个人趁黑地里跑了。但断臂那人不知道伤了哪根筋脉,一翻白眼就断了气。圆缺无比悲恸,若不是还记挂着你两人身处险地,他真能当场念起地藏经来。我催他快走,他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了一句:你和我究竟有何不同?”
“又来了。”玉辟寒小声嘀咕。“师父如何应对?”
“我说没什么不同。都是我执我见牢不可破。他没再追究。回来后我们也没见过面。”
玉辟寒笑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是个办法。”
“先生不必太过同情他,虽然我看你其实也没有真的很同情他。”无照说。“对修道人而言,无碍之道,只会让人觉得无趣。我是那碍,不是那道。”
“你又如何知道他想要的不是那碍,而是那道?”
无照惊异地看着他。玉辟寒自知失言。他们默不作声的走到观音殿附近。溽暑已退,晚风送爽,钟声在清透的夜气里层层叠叠地荡漾。一具蝉尸突然从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后不动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只蝉刚刚已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好难熬的夏天。”玉辟寒说。“真是虚掷光阴。”
“嗯。”无照心不在焉的附和。“时间不早,我要回妙华庵了。先生不走吗?”
“承蒙住持厚意,今夜在此叨扰。明日早起还有许多事情料理。”
“能者多劳。那明日再见了,先生。”无照拉住小卷的手,玉辟寒目送这一大一小的背影转过回廊。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跟上,想离开此地,明天也不再回来。但一眨眼她们就不见了。
初更打过玉辟寒才回到客室,发现往常都会留给自己的那间房亮着灯。玉辟寒一瞬间怀疑走错了,但檀栎听见脚步声,已提前出来站在门口。
“才回来。”他抱怨。“我温的酒都冷了。我又懒得再温一遍。”
“这天气用不着喝热的,”玉辟寒随口说,檀栎把他拉到屋内,还四处张望一下才关上门,那模样鬼鬼祟祟。“……不是,你带酒进来?在寺里?”
“嘘。”檀栎摆摆手。“我托知客寮的小师父偷偷买的,小师父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可见这事司空平常,无非价钱贵些。不知怎的今天就是很想喝!你知道我平常都不怎么饮酒,可能正是因为不该喝才想喝。戒不是为了破,但先有戒才能破。这其中奥妙你一定领会。再者明天是重葬舍利的大好日子,我们理当私下庆祝一回。”
“喝就喝吧,这么多歪理。”玉辟寒无动于衷。“连下酒菜也没有,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拿点蘑菇豆干之类。”
“那不用。”檀栎指指桌上。“有它就够了。”
桌上摆着一把壶,两只杯,一串葡萄。还特地用个纤毫毕现的白瓷盘盛着,将干枯的果粒衬出一种失于时令的扼腕。“趁今天看个够,明天可见不着了。”
“难得见你对玩物这么中意。”玉辟寒跟他相对坐下。“你若真心喜欢,何不留下。”
“真据为己有,反倒不知珍惜。”檀栎义正词严。“你可以笑话我不是真心。但我最初对舍利之事发生好奇,只是因为这葡萄。是什么人将它奉上,又何以挑选了它而不是别的?他奉上这串葡萄之时所求为何?当然这事我现在也无头绪。它太合我眼缘,我不免多想。不瞒你说,哪怕折腾过这一遭,我仍不明白人何以对舍利如此看重;反而这葡萄所寄一念,我不敢染指。能朝夕相处这两三个月,我已别无所求。当然,还有几张烂画,我装裱了送你,你挂也得挂,不挂也得挂。”
“不是看重舍利,是看重它的功效。”
“信则有不信则无。”檀栎说。“我还是不够心诚。”
“他不是相信,他是没有办法。”
“不明白。”檀栎又说了一遍。“可能正因为不明白,我不但原物奉还,还要倒贴一样东西进去。明天就让它跟葡萄做个伴一起封入地宫,以示我拳拳向佛之心。”
他将一个木盒推到玉辟寒眼前。玉辟寒毫无揣测地掀开盒盖。盒里是十五颗径寸珍珠,莹白细润,形似覆釜,错落光彩立刻使整间屋子都显得粗陋。他只看了一眼就又关上。
“希望无照师父家里不知道这事,不然他们今夜辗转难眠。”他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家中收藏明月夜光这样的至宝,居然往往敢不锁门就出去。”
“这是我平生走的最后一趟镖。”檀栎说。“本来当时已不想做。后来得知是送到京城罗弘处。十年前罗弘在洛阳做县尉,正是这人跟青蛇箭勾结,图谋镖物,害得许多镖师丧命,他此后却平步青云。这一盒南海明珰也是某个地方官吏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这不关我事,我缺德事掺和多了。我亲自把珠子送到他书房,看着他验明无误。公事既了,第二天我去把他杀了。”
“但你还拿了珠子,就有谋财害命之嫌。”
“那只是因为好奇。这盒子就搁在我书架上那笔筒旁边,我常拿下来看它,它自然也好看,比葡萄还好看,想见蚌病结胎,几多辛苦,但看着看着我仍然疑惑:何以有人会为了这样的东西,草菅人命,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檀栎也掀开盒盖,取一颗珍珠出来摩挲,触手的温凉滑腻,几乎也使他想把一切抛开,只是陷入这感官的微小的欣悦。但他终于还是固执的摇了摇头。
“总之,留在我手中无用,只是徒增烦扰。如今我也不再需要这答案,一起丢给祖师他老人家操心就是。明日地宫一封,塔身重盖,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合适。”玉辟寒说。他同时感到巨大的失望与巨大的解脱。像什么重物颤颤巍巍的在半空悬挂许久,落下时便烟消云散,危险已过,只留下一种压不住阵的空虚。檀栎看着他笑。“你现在可放心了?”
“我放什么心?”
檀栎不答,只是笑,玉辟寒被他笑得有些发毛,终于恼羞成怒。“说到底你跟我解释这么些做什么?又不关我事。这么拮据都没想到出脱一两颗,是想让我赞扬你定力?这话这时候说不好听,你整修花圃、翻盖屋顶的钱还欠着我的。别想用画抵账。”
檀栎叫冤:“这不是怕你误会!难道我谋财害命亦无妨?以你的脾气又不会问。还是我未雨绸缪主动招了,以免你盘算差不多了不动声色弃我而去,那时候我还一头雾水。”
“倒不是说无妨。”玉辟寒推过酒杯示意他斟酒,“人做事都有他缘由。你若真做了,亦必有你的缘由。不了解人心浮荡,事情经纬,便想当然以为他当做这个,不当做那个,若不如所想,便大失所望,实在没道理。再者赌对了又如何?”
“证明你没看错人。”
“你放心,我很会找补。尤其涉及到眼光的问题,我最会自圆其说。”
“听起来很像是偏袒。”檀栎见好就收,举杯轻轻跟他一碰。“玩笑罢了,我没敢承望你真偏袒我。你好像什么都能接受。”
“我寻思平日里就在你面前骂人骂的也不少。”
“那不一样。随波逐流那不叫接受,只是被淹没。”檀栎说。“你不在水里,你在岸上。”
“那可不,看人淹死亦不肯伸手一下。”玉辟寒习以为常的说,说完觉得不对,转眼看檀栎果然笑得颇促狭,脸一热,咳了两声掩饰。“那是因为常年搅混水,和人打交道多了,自然会放低期待。你一个做镖师的出淤泥而不染,才是怪事。”
“偶尔也是可以有那么一点点。”檀栎说。“期待。”
他们不再说话,一杯接一杯饮酒。再怎样沉默有酒填补也无妨了,虽然这酒不见得很好。幸亏它不很好。淡薄的酒液落进唇舌和喉咙的感觉都平滑,安全,无关紧要而不至扫兴。为明天场合着想,檀栎难得打扮很齐整,没平日里那么说好听些落拓,不好听邋遢,锋芒毕露的轮廓显得陌生,隐隐露出杀伐决断的暗示,而玉辟寒自己总是无可挑剔的。灯光又暧昧。他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大局已定但细节之处还能商榷的狂喜,像被纳入正轨的水流奔向终点之前的短暂冲刺,太快太丰沛,乃至他想从中挣脱,以人为的中断使之延长。但他又拼命告诫自己别高兴太早;他仍然不知道檀栎是否和他站在同样的河岸。
檀栎又饮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这次是直勾勾的、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玉辟寒不得不开口:“你好像有白头发了。”
他不自觉伸手,在将将触到檀栎鬓边之际,停了一刹,又若无其事收了回去。“是灯照的,我眼花了。”
檀栎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笑道:“这个岁数,有一二根白头发也不稀奇。你还一根都没有呢。”
“迟早的事。”玉辟寒突兀地说。“你是不打算成家了。”
“我早失怙恃,是我叔叔养大的。长到十五岁上叔叔也没了,只有一个堂妹,我拼命攒了些钱送她出嫁,自觉责任已了,倒是没想过自己的事。”檀栎轻描淡写的说。“这样也好,没什么挂碍,不然也不能兴之所至,说走就走。”
“说起来我也想知道,天底下好山好水那么多,你见多识广,为什么偏偏留在这永宁城。”玉辟寒说。“虽然离洛阳近,但毕竟小啊。不过洛阳米贵。”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玉辟寒说。心脏紊乱的搏动已让他近乎绝望。被檀栎发觉也没办法,他偶尔半夜里醒来,只听见这疯狂的,奔马般暴烈的心跳,想要逃离肋骨的束缚,从胸中冲出,却只能束手无策地躺在床上,想多久能结束,或者永不结束。但凡换个场合他会退一步,知道有些赌注不能下,知道凡事要以自保为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会担忧弄巧成拙的想象,自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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