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中最后一点熹光没尽,金陵城的灯火便渐次燃起。今日有大宴,便燃得更尽力些。
玄圃池边,明灯荧荧,乐工绯色的衣袍透过火光,如鱼鳞般耀眼。
破阵的琵琶鼓瑟,穿云破水,动地而来。
景明楼中灯火辉煌,徐椒站在楼上看玄圃,池边人潮往来,殿前红裙似涌,正是光明热闹的时节,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几分隔世的怅然。
她鬼使神差地将手去够连枝灯前交织出的暖线,触手却一片冰凉。
楼外远处,即便远小,也能见韩夫人一袭深赭色的团花袍襦罩着孔雀色的鹤氅,端坐在席上,周围一圈尽是逗她欢笑的各家命妇。
她们利索地笑着,又利索地拿眼角揣度韩夫人的一颦一举,再利索地顺着一颦一举作出万千姿态。
徐椒颇觉得有些感慨,一年前她们也是这样花团锦簇地围在徐太后身边,十年前她们的母亲或许也是这样围在李太后身边,再往前又是一群不同的人做着同一桩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①
兰樨踏着木梯一步一步走了上来,在她耳畔低沉道:“娘子,人都到了。”
徐椒颔首,将情绪收敛回来,她扶正自己的花树金发钗,走进堂内。
堂中都是熟悉的世交贵妇,礼毕赐座,她照例寒暄几句而后开口:“前些日子,倒是有些误会。不过是为先太后积些阴德,这才开了个善堂医馆。姑母信佛,言众生平等,所来看病者,并未作限,却给诸位添了些烦恼。”
她浅笑着,眼风扫过座中诸位。
“本想着将病人送回去,可又怕害了人命,既损了姑母的口碑与阴德,也害了诸位的风评和善报,如此便耽搁下来。如今,我有一个主意,可谓各自两全。”
她拿出内府提前统计好的善捐册子。
“说来各家也不过是几个奴婢,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便想着一人按十五两算,算作各位的出资。当然,这些奴婢也非出给我,而是随着善捐一并送到军中,自算是诸位的功德。”
众贵妇听到此处纷纷不解,“军中?军中如何收女子。”
除了军妓和极少数厨娘以外,军中从未收过女子。
“时疫之时,折损了不少良医,军中也正需要医师之流。我又命医女馆的师傅教授基础技艺给她们,好令她们相互救助,如今她们也能算半个医女了。送去军中,也能解燃眉之急。”
这······
众人面面相觑,医女送去军中,还是本朝第一回。
“骁勇、骁毅二营曾奉旨接过几名医女,颇有些成效,想必这一回也能尽点绵薄之力。”
话到了此刻,众人脸色微霁。徐椒拍了拍手,宫人鱼贯端出案盘站在众位贵妇面前,上头搁了五两银子。
“这是诸位家中捐来的十五两银子,我便还给诸位,明日便派人登门来取医女们的身契。”
徐椒的声音清透,一字一句清晰地送进各家夫人耳中。空气中四下安静,既无人反驳也无人应答。
徐椒脸上撑着笑意,双手却紧紧蜷成拳,拇指摩挲着修剪圆润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看过前排几位夫人。那几位夫人却老练地收回目光,并不与她对视。
徐椒的心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忽然,座中最为年长的周国夫人,她将鹤发间的玉钗取下一枚,搁在盘中。
“一个奴婢,哪用十五两。既是为国之事,又如何吝惜区区十五两。妾愿意再添一根玉钗。明日便将奴婢们的身契送来便是。”
有人打头阵,后面的事情就轻松多了,徐椒见此事功成,便也不耽搁大家太久,众人纷纷退去。
周国夫人走得最慢,徐椒三两步追上她,道:“今日多谢宁姨。”
周国夫人与徐太后有些私交,她拍了拍徐椒的手,道:“好好照顾自己。”
只是这么一句,徐椒心头的酸涩就忍不住奔涌而出,冲到她的鼻尖,她脸上端着得体的笑意,眼眶却是红的。
*
数日前,徐椒千挑万选了几处军纪严明、将领开明,又与徐家有些交情的大营,用徐林的名义去信问询医女之事。
兰樨如今,也不再劝什么后宫与军中少些牵扯的废话,只在一侧默默地磨墨。
去信的措辞撰文极耗心思,徐椒写完最后一笔,月亮已挂在水晶帘梢上。银泠的波光如缎面一般飘起,漏出几抹轻悄的夜色。
她心下一松,看着自己写写画画的草稿,颇有些玩笑道:“想来选婿便是这般。”
兰樨将固本的归元汤呈上,宽慰道:“娘子怕军中将她们充作军妓,谨慎点是自然的。”
徐椒颔首,“且最好在本营中。冲前快攻的队伍,她们未曾受训过,恐怕未必能跟上。”
兰樨诶了一句,她心中想若是二公子徐林还能是一营的主将,就能都送给他由他安排,哪用如今这样四处打听呢。
但若这话不能说出,说出徒增娘子伤心。
*
众将领接到徐椒的信,有不为所动的,也有动心的,荆州的左营将军顾晔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荆州是今上亲防之地,作为官场中人,他自然要请示上司的意思。
于是这封信就这样呈到萧葳的案头。恰时恰好,徐林也被召在营中。
萧葳挑眉:“你写的?”
徐林扫过一眼,道:“陛下以为呢。”
萧葳道:“你们徐家真是英雄辈出。”
徐林连忙跪下:“陛下···阿姐她···”
萧葳微微抬起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他翻开一份奏疏粗粗略过,提起朱批写下几个字,又开口道:“你还是想去汝地?”
徐林颔首道:“臣愿肝脑涂地死守汝地。”
萧葳罢下笔,就着营帐中昏黄的光影看向跪在案前的徐林,身行眉眼颇叫他想起一个人。
“荆州右卫位在五品,亦非杂号,子聪不愿意?”
“臣谢陛下大恩,然臣少于荆州驻防,此间之道不甚了解,恐不足以担此重任。”
“徐子聪。”笔与笔架石之间磕出清脆的音响,萧葳冷冷打断他的话,“你在欺君。”
徐林跪在地上,黑硬的如一块磐石。
萧葳的语调寡淡道:“樊城之战,你当年不是也来了吗。”
徐林思索着什么,帐外忽然来报,王将军到了。
萧葳喊了传。
王将军扫过一眼跪着的徐林,见今上没有喊他退下的意思,只得开始汇报军机之事。
末了,萧葳忽然又问徐林怎么看。
徐林老老实实道:“大蜀山有精良之将,可以将山中作为天然屏障设下陷阱,此乃上策。张刺史将敌人放过来,再依城池来拒,则是下策。”
王将军皱眉:“陈刺史依前线事实而制策,徐小将军这番话未免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林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王将军瞪眼道:“徐太守素有莽直之说,常顶撞部里诸官,闹得州府不宁。陈刺史性情温和,以大局为计,才从中周旋。徐太守邮湖失粮一事,若全赖陈刺史的调度,若不是先太后——”
“王槐。”
萧葳打断他的话,王将军这才愤愤退到一边,他对于徐林作为外戚,在邮湖案中被轻拿轻放很是不满。
徐林沉默,这便是他这些年越发沉寂寡言的原因。
天才有天才的方法,徐林是天才,天才可以做到的事,可别人未必能做到,也未必能理解。
何况他身上还背负着百口莫辩的邮湖案。
萧葳看着徐林,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辩的吗。”
徐林摇摇头。
萧葳挥退王王槐,目光落在方才那封信上,旁征博引,文辞激荡。
半晌,他才嗤笑一声:“徐子聪,你应该让你姐姐入你幕府,给你当个文书主薄,替你来辩。”
中军帐中一时无光,风透过军帐门带起黑暗中的尘土,徐林觉得喉头有些发胀。
死寂,就能听见帐外将士巡逻的脚步声,风吹营旗的猎猎声,高高低低,各自有主。
又是良久。
“汝地右营空了个监军校尉,你先去填吧。”
徐林身姿猛然一怔,他方想谢恩,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旋到他眼前。
他下意识接过,是那封字迹熟悉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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