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阁檀香沉厚,连檐角铜铃都凝着滞涩的烟痕。
沈玉鸾轻叩青玉算盘,忽然听见艾草灰簌簌落进犀角炉。抬眸正见陆怀钧用半旧的竹镊夹起艾绒,碎屑小心拢进素帕,未沾她织金裙裾分毫。
绛红广袖正要拂过香炉,被他袖中滑出的半片竹膜轻轻拦住——那是采药时常用来裹伤口的薄片。
竹膜覆在炉口三寸处,艾烟倏然偏转,堪堪避过她眼睫。帕角干涸的药渍在日光下泛着褐痕。
“艾烟虽能醒神,沾衣却难祛味。”
他将染灰的帕子叠成方胜,棉线勾住她袖口金线,“在下常见药铺掌柜这般导烟。沈娘子若有要事,染着药气终究不妥。”
前几日随口提的香囊,竟被他体贴记在心上。这般不落痕迹的周全,倒比直白的殷勤更让她心头一暖。
沈玉鸾指尖掠过竹膜裂痕:“陆郎君倒是会就地取材。”指尖勾住素帕,广袖金丝缠上他腕间新痂,碰到绷带下未愈伤口,混着金疮药的血正渗出来。
春日的光穿过烟缕,将他眸中琥珀色映得清透,恍若幼时把玩的波斯琉璃樽,盛着澄澈甘泉,偏在日影里透出捉摸不定的碎金。
“家母畏烟,熏艾时总要这般布置。”陆怀钧腕骨微震,竹镊尖挑开将熄的艾灰,指腹无意识摩挲炉底的莲纹。
步摇珊瑚垂珠扫过他手背,青衫杜衡纹正叠上她裙裾的海棠。陆怀钧抬眸,目光正好与沈玉鸾交汇。
她颈后肌肤在日光下泛着珠光,他骤然收紧竹镊,碾碎的艾香里,混了自己陡然紊乱的呼吸。
菱花镜里映出两人交错的影子。艾烟攀上她耳珰,被竹膜引作雾色海棠。
沈玉鸾指尖拂过将散的烟云,金甲沾了水汽:“好精巧的手法。郎君若生在闺阁……”
“艾烟作画最忌贪多。”竹膜勾出半阙流云,陆怀钧垂眸掩住眼底情绪,“不过省些浣洗的麻烦。”他竹镊尖拨弄艾绒,“让娘子见笑。”
不经意间瞥见两人交错的影子,他心中似有微澜泛起,那影子相依相偎,竟生出一丝温馨。
炉灰里的龙脑香倏然明灭,映得他侧脸似白玉观音低眉。沈玉鸾忽觉耳后微烫,原来是烟痕不知何时缠上金护甲,凝作一缕捉摸不透的雾色。
陆怀钧微微一笑,将竹镊没入艾灰,温声道:“雕虫小技,能搏娘子展颜,便不算白费工夫。”袖口暗纹随动作流淌,温润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艾烟尚未散尽,檀香忽被铜铃搅碎。绮雾疾步而来,鬓边绒花乱颤:“娘子,库房新到的和田玉樽……渗了朱砂印。”
为掩盖表面瑕疵,造假者常使朱砂渗入,故这批玉樽极有可能是赝品。
沈玉鸾指尖算珠骤停。陆怀钧俯身拾起她裙裾沾的艾灰,竹青袖口扫过织金裙裾,绷带药渍洇在青金孔雀翎眼上。
“上月采买的玉料,是二老爷经手的。”绮雾附耳道,陆怀钧药杵陶罐轻撞声吞没了尾音。
裁刀在青玉算盘上划出尖啸。二叔沈致德上月刚因赌债挪用公账,被罚去黔州查矿,竟还敢在贡品上动手脚?
廊下忽然传来玉貔貅坠地的脆响。沈玉鸾绕过十二扇琉璃屏风,沈玉窈踮脚够博古架的身影僵在原地,糖渍梅子从袖袋滚落,在青砖砸出黏腻的“啪嗒”声。
“陈郎说……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她攥着貔貅的手颤抖,指尖还沾着蜜饯残渣,“长姐……”
沈玉鸾的裁刀抵住她腕间金镯:“带三娘子回绣楼。”
“长姐……”
“回去!”
沈玉窈踉跄退开。
沈玉鸾瞥向陆怀钧,书生正专注地研磨艾绒,药香氤氲间,仿佛对暗潮毫无察觉。
廊下青石板沁着潮气,十岁的沈玉窈把糖渍梅子夹在《九章算经》里。沈玉鸾手中戒尺落下,抽在她手上,“啪”地一声脆响。
“算学哪有蜜饯甜。阿姐,我不想学……”她蜷在紫藤花架下,指尖的糖渍粘住红肿的掌心,梅子核滚进积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沈玉鸾拨弄青玉算盘,忽然触到木纹里凝固的糖痕——正是五年前那道戒尺印。如今三妹长大,却把真话藏在蜜饯里。
库房阴冷,陆怀钧的咳嗽声在玉器间荡出回音。沈玉鸾抚过十二尊白玉观音,忽然停在第三尊的莲座上:“陆郎君可读过《西域贡品录》?”
“曾替书肆抄录过残卷。”他袖中滑出半截绷带,在渗血的观音指尖轻蹭。
“嘉宁年间西域进贡的羊脂玉,浸血半刻即渗,因其石纹如脉络,故有‘血玉’之称。”血珠顺着观音掌心蜿蜒,却在腕间凝成朱砂色。
陆怀钧轻抚玉观音底座的鎏金纹,瞬间判断出用了七钱官金。
去年他代圣上巡视少府监库,亲手称量过给淑妃打造凤冠的金箔,每尊佛像耗金量,户部《珍玩录》第三卷都有精确记录。
沈致德私吞的这批官金,正是陆怀钧上月在户部账册上用朱笔圈出的“失踪军饷”。
陆怀钧心中冷笑,沈致德果然不干净,只是不知是他一人所为,还是背后另有主使。
沈玉鸾的裁刀抵住他手背:“陆郎君倒是舍得。”刀尖挑起染血的绷带,暗红血渍里混着金粉——正是贡品专用的赤金砂。
陆怀钧垂眸咳嗽,苍白的唇色与血迹相映:“今晨替郑医师试药时沾的。”
他展开染血的帕子,露出半枚破碎的药铡,刃口残留的金粉在昏光中闪烁:“医师说此物能镇惊安神。”
沈玉鸾眼底掠过寒芒。二叔惯用的金砂竟出现在药铺,这蛛丝马迹比她预想的更快浮出水面。
她猛然逼近陆怀钧,丹蔻指尖点上他喉结:“郎君这咳疾,莫不是吞了金砂装的?”
陆怀钧喉结在她指尖下颤动,苦艾香蓦地浓烈。
他忽然握住她手腕,将裁刀引向自己心口:“娘子不妨剖开看看。”
掌心薄茧擦过她腕间,凉意沁入血脉,“只是莫伤着郑医师新赠的护心镜。”
沈玉鸾腕间一烫,心神恍惚,像是被他滚动的喉结搅乱了思绪。
刀尖触到粗布下硬物,陆怀钧从容解开衣襟,露出半块生锈的铜镜,边缘还粘着草药残渣。
那是寒门常见的物件。
库房陡然陷入寂静。陆怀钧重新系好衣带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手背:“寒门清贫,娘子莫怪。”
沈玉鸾猛地抽回手,翡翠玉镯撞在玉观音上铮然作响。她转身吩咐开箱验货。
暮色透过琉璃窗,将两人身影拉长投在玉器上。
第九尊观音的裂缝在陆怀钧指尖蜿蜒,酸蚀的裂隙里渗出铁锈味,混着记忆中那个雨夜的沉水香。
沈玉鸾忽然想起五年前,二叔沈致德将鎏金算盘摔在父亲病榻前,飞溅的紫檀算珠弹在她新绣的海棠裙裾上。
“让十二岁的丫头执掌家印,兄长不怕列祖列宗笑话?”
沈致德脖颈青筋暴起,腰间缀着的和田玉佩乱晃——那是父亲在世时特意请扬州巧匠打的,喻义兄弟同心。
病骨支离的父亲攥紧黄花梨扶手:“鸾儿八岁能辨西域三十六国宝光,十二岁算清陇右商道三年盈亏,这掌印本该……”
“可她终究要嫁人!”二叔掀翻案上宣德炉,香灰扑簌簌蒙住父亲咳血的帕子。
躲在屏风后的沈玉鸾攥碎手中糖画,黏腻的麦芽糖混着艾香渗进指甲。
此刻艾烟熏得她眼眶发涩,陆怀钧的竹镊正点向观音背光处:“《西域贡品录》载,上等羊脂玉叩之声如磬。”
陆怀钧屈指敲击,第三尊观音果然发出沉闷嗡鸣,“书上说,酸蚀造伪者,常掏空内壁填补劣玉。”
沈玉鸾陷入沉思。二叔上月押运的玉料途经淮南,正是私盐贩子惯用酸液改色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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