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宛依稀记得,梁蕴品挥袖离开沁荷居那一刻,他呆然瘫坐在地,半晌听不见任何声响,直到阿生急促的叫唤划破寂静,穿透层层无形的阻隔钻入他耳中。
“少爷!少爷您别吓我,您应应我,少爷!”
陆宛抬起有些呆滞的眸与阿生对视,任由他扶起自己,坐到了精雕细琢的鸡翅木圈椅上,一截细腰不堪重负似的,垮下来倚在雕着莲纹的椅背和扶手上。
阿生一直在喊他,可他记不清阿生说了些什么,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起梁蕴品如刀锋般凛厉的声音。
“这位太史令,便是让我被暗算,被下药,饱受情欲煎熬的祸首,也是促成你我相遇,为你登堂入室提供敲门砖的幕后元凶!”
登堂入室的敲门砖……
陆宛仿佛笑了,又仿佛哭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生在哭喊着悲鸣——“少爷,您别伤心……少爷!”
原来这就叫伤心。
痴心一片,终是孤梦一场。
待到陆宛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阿生伏在他床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横纵交替的泪痕。
迷迷糊糊间,陆宛第一个反应是——回家了吗?
不,他们还在通判府……但家里如何了?父亲母亲如何了?
父母亲会不会因自己甚久不寄家书而担忧?
梁蕴品又会不会因着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向陆家发难?
想到这,陆宛静如死水的心骤然沸腾起来,叫他胸口一片一片针扎似的疼,已然干涸肿胀的眼眶再度溢上一层水雾。
他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为梁蕴品不信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逼问而寒心,另一半则恨自己任性妄为,非要强求不该强求的露水情缘,才沦落至自作自受的下场。
自那日以后,陆宛便无时无刻不活在惊惧与伤心之中,他深知即便表面再平静无澜,他内心缺了的口子也不曾随时光流逝而堵上,反而越烂越大,最终形成一个臃肿可怖的脓疮。
脓水一点一点兜不住了,开始在每一个孤独的深夜向外扩散,失眠和梦魇交替侵蚀着他,他开始食不下咽,即便阿生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即便韵婉楼送来的饭菜有家乡的味道。
他也开始怀疑那段平和恬淡的日子是否真的存在过,有时盈蕖馆来了人,他还会站在沁荷居门前遥遥相迎。
但不是他。
一个一个的,都不是他。
陆宛燃起过希望,又反复失望,绝望,最终强迫自己变得麻木。
别骗自己了,陆宛对自己道。
偏爱,宠溺,信任,缠绵……通通都是梁蕴品给“祁璐”的。
可他不是祁璐,他是“骗子”陆宛。
此刻,梁蕴品正在用看“祁璐”的眼神,紧锁着眉注视着他,道,“你别那么说。”
陆宛余光一晃,只当没看到那个眼神,兀自看纱帐去了。
梁蕴品顿了顿,决心还是先将陆家通敌一事澄清,“沙卓已经查明,陆老爷同江大人许久不曾往来,陆夫人也因亲兄弟与虎谋皮,许久不曾回过祁家了。”
“你是清白的,不是什么内应,往后别再那么说自己了。”梁蕴品笃定重复。
陆宛的眼睛很短暂地眨了眨,一抹光自眸中掠过,却沉入黑黢黢的眼底,不见回声,叫梁蕴品再度皱了眉。
“你……”梁蕴品沉吟片刻,“是还在怪我,疑心你么?”
陆宛的视线依旧没动,唇角却浅浅一勾,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嗤笑。
“小的不敢。”
梁蕴品的眉间几乎能夹出一座须臾峰来。
但陆宛紧接着,用近乎漠然的声音淡淡道,“既然大人已经还我清白,那是否能放我出府归家,还我自由?”
梁蕴品倏忽瞪直了眼,手上力气也重了些,捏得陆宛指尖发麻。
他明知故问,“既然怪我,为何不肯听我一句解释?既然事情已经澄清,又为什么要走?”
“呵,大人那日可曾听过我的解释?”
陆宛终于肯回过眸来正眼瞧他,眼神却无憎无恶,唯有厌倦。
他动了动唇,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任由自己的嘴一张一翕,迅疾而不经思考地蹦出一串违心且绝情的字眼,“大人要我留下,是真的要与我重修旧好,抑或是担忧自己的病情再犯无人发泄?您扪心自问,您当真放心把一个满嘴谎言的人放在身——”
“陆宛!”
梁蕴品突然直呼其名,生生打断了他的控诉,眼神不怒自威,“没有人能在卧榻之侧容下要害自己之人!”
陆宛双目倏忽一怔,抿上了唇。
梁蕴品扣紧他的手,几乎有些咬牙切齿,“而我也从未信过‘祁璐’这个身份,片刻也无。”
“……”
看着陆宛倒吸一口凉气,几欲咳喘,梁蕴品不依不舍地松了手,到食桌旁给他倒了盏红枣汤,又将他扶起倚靠在床围子上,手把手喂他喝下。
见陆宛情绪渐缓,梁蕴品也平复少许,缓声补充,“我信的一直是你,是你这个人。”
“无论你是陆家嫡子还是祁家孤子,甚至街头小贩,无名之辈,”梁蕴品挺着腰板,认真地盯着陆宛浓密的发际,“只要我不曾看错你看我的眼神,就不会影响我对你的信任。”
陆宛双手捧盏喝着暖茶,麻木冰冷的心似乎被一团旺盛的柴火烘着,血流十分迅速地涌动了起来。
“所以那日,我并不是在逼问你……”梁蕴品顿了顿,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想来是我提醒你的声音太小了,你在如此惊惧的情况下,自然听不见。怪我。”
他缓缓坐下,将见了底的杯盏挪开,再度握上陆宛的手,抬眸与他平视。
“那是同沙卓演的一场戏。”迟来的解释终于娓娓传入陆宛耳中。
“若是旁人,我大可明明白白地袒护于你,但他终究是父亲派来的人,又咬死你是内应。”梁蕴品紧蹙着眉,仿佛想起那日之事依旧叫他十分头疼,“我只怕他为了护着我,擅自对你下手,只好先赶来同你演一出戏,而后一边同他虚与委蛇,一边让一心查出真相,再经旁人之口透露于他。”
梁蕴品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陆宛的情愫,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开,无遮无掩地置于陆宛面前。
“你禁足的那一个月,我日日不得安眠,却不敢来看你……只怕一不留神被沙卓探去,叫他生疑,前功尽弃。”
他眸色如墨,一字一顿,“所以,你是否能……原谅我这一回。”
天光明媚炽烈,透过层层纱帐滤下一片柔和温婉的光晕,在陆宛眼底晃了又晃,像一片片金箔倾入湖心。
陆宛在心里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从方才梁蕴品打断他,说下第一句话时,他便知道自己的心再也硬不起来了。
知慕少艾似是根植于他骨中的毒,与他的血肉早早地长在了一起,不死不分。
与梁蕴品对视良晌,陆宛睨着他眸中的红血丝与眼底的青黑,柔声道,“多谢大人如此信任。”
“可我……确实到了该离开通判府的时候。”
陆宛垂下睫,无奈一哂,叹道,“陆家家训有云:陆家子女,无论嫡庶,皆不可为人妾室。更不要提那无名无分的偏房与外室……”
“谁要你做妾?”
梁蕴品倏地紧了紧手心的力气,将陆宛不堪一握的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陆宛吃疼般“嘶”了一声,却见梁蕴品陡然凑过身,将干燥温热的唇印在他那片苍白的唇上。
陆宛瞳孔一缩,来不及反应,唇上残留的枣茶便被那仓皇之人舔舐一空。
他的心骤然一缩,紧接着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倏忽他被灵活的舌尖顶开牙关,贝齿微张,口中的津液被疯狂地扫荡着,无节制地攫取着,索求着,直到下唇一疼,一抹血腥味自唇瓣处晕染开来。
梁蕴品怔怔抬起身,像只被褫夺食物多日的小兽般死死盯住陆宛的眼睛,好似这人下一瞬就要变成飞鸟脱离他的掌控。
“你方才之意,是不怪我了。”
梁蕴品咽了咽喉咙,抬起另一只手抚过陆宛沁血的唇瓣,沿着下颌游走过他的侧颈,将虎口轻轻卡在他颀长的后颈上,又凑上去蹭了蹭他的鼻尖,“不怪我没同你说清便囚着你,冷着你了,对吧?”
陆宛有些迟滞地感受着梁蕴品的触碰,二人气息纠缠,他无法自控般点了点头。
“那么,我还有一事,要请求于你。”
梁蕴品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用更婉转的话说动陆宛,又遽然放弃。
“你方才说陆家子不可为妾,巧合的是,梁家子一心亦不可二用。”
梁蕴品正色道,“此生有一正妻相伴,惟愿足矣。”
陆宛渐渐睁大了眸,眼底映出梁蕴品珍而重之的眼神。
“陆小公子,”梁蕴品一手抚着陆宛的后颈,一手握住陆宛的指节,眸中闪动着希冀的光,“蕴品天资朴鲁,德薄能鲜,功业未成,唯有一颗真心一旦落定,便忠之守之,确凿不移。”
“你可愿嫁我为妻,与我申白首之盟,永结琴瑟之欢?”
-
庭院。
阿生站得笔直,浑身上下微微绷紧,像株冷杉般挺立在落芙亭中,微微抬高下颌盯着沁荷居内的动静。
“怎么还没说完,”他小声埋怨,“不会又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啧,你放心,事情都过去了~再说了主子们都多久没见了,你总得让人家好好叙叙旧。”
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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