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希音和周拓的相识源于一场误会。
七岁那年的夏天,何希音搬到南浦街。转学手续已办理好,等秋季开学她就要转入南浦小学读二年级。
牧辽说小孩子是记忆只有七秒的金鱼。等夏天过去,她会忘记曾经的小学同学,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不会再哭哭啼啼。
“你骗人!”
“爸爸是大骗子!”
何希音关进房间,盯着鱼缸发呆。
金鱼养在blueblue的浴缸里,吞吐寂寞的泡泡,日子是重复的,做的事也是重复的,它不是记不住,是不需要记。
但她不一样。
这一年,她很努力地记下全班同学的名字和模样。
这些引以为傲的东西都要结束在这个夏天。
何乐仪叩门:“音音。”
“我不想去南浦小学读书。”何希音对门外喊。
何乐仪为难:“手续都办完了。”听到屋内此起彼伏的哀怨,补充道,“周末妈妈可以带你去以前的同学家玩。你想想,开学你就能认识更多朋友了。别人的小学同学只是一个班,你有两个班,你比他们更厉害。是不是?”
她吓唬:“再不开门,西瓜就给爸爸咯。”
“不可以!!”何希音一个箭步,冲去开门,叉起一块放进嘴里,沙瓤西瓜脆甜多汁,瞬间冲刷掉她阴郁的心情,是当之无愧的夏日救星。
她边吃边嘟囔:“不给爸爸吃!”
牧辽双手叉腰,笑得直不起身:“这瓜可是我开车去超市买的。我买的。我切的。我去的籽。”他走近,戳了戳她脑门,“你呀你。真是记仇。”
何希音摆臭脸:“就是记仇!”
牧辽说:“如果这里让你不开心,随时可以转回去。这里的学区比原来的好,转学对你以后升初中有好处。”
初中?这个词对何希音来说太遥远了。牧辽说得如此真诚,她也不好反驳,轻嗯应下,随即竖起小指:“拉钩保证。”
牧辽伸手拉钩,拇指按下去:“盖章。”
他弓背,张嘴凑近:“现在我可以吃了吧?”
何希音叉起一块西瓜,但手往何乐仪的方向举:“不给你。我要给妈妈。”
牧辽戳她脑门:“小气又记仇。”
他说:“收拾一下。我带你去周承安家打个招呼。以后少不了麻烦人家。”
一听要去周承安家,何希音肩胛仿佛生出双翼,满心雀跃,恨不能下秒就飞过去。童话书里的圣诞老人一年才送一次礼,周承安和牧辽是旧友,工作上又多有合作,隔三差五就会带礼物来家里做客,有时候是新版童话书,有时候是限定芭比。
他的口袋一定连接着玩具城。
何希音坚信。
“他儿子在南浦小学。开学你们就是同学了。我带你去认识一下。”牧辽带上礼物,催促何希音。
何希音弯腰穿鞋:“圣诞老人的儿子长什么样呢?”
如果他不像周承安那样温和好相处,那就祈祷他口袋也连接着玩具城。既然是父子,总得有一点相似吧?
何希音的幻想落空。
在周家待了三小时也没见到人。
周拓去体育场跑步,不在家。
但收到周承安送的一盏小夜灯。
—
次日,父母有工作不在家,何希音寄在周家。
插画师可以居家工作,周承安陪她玩了一天,给她做了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周拓去少年宫上奥数课,不在家。
两人没见面。
但何希音睡梦中还在嚼排骨。
—
又一日,何希音带礼物去周家回礼。
周承安掏出儿童剧影票问她要不要去?
她不好意思:“周拓呢?”
“他不喜欢儿童剧。他今天去同学家了。你……”
“我要去!”
—
一日又一日。
依然没见到周拓。
但礼物池越积越多。
她开始喜欢南浦街了。她想。
—
“见到周拓了吗?”牧辽问。
何希音懵圈:“周拓是谁?”
牧辽好一阵无言,生气又觉着好笑:“你每天去周承安家都在干嘛?”
何希音面不改色:“找周叔叔玩。”
牧辽强调:“我是让你去认识新同学,不是让你去打扰承安工作。”
“才不是打扰。”何希音眼尾耷拉以示委屈,下秒就扬起骄傲的脸,“周叔叔说我给他的童话书提供灵感了呢。”
此刻,何乐仪下班,带回两盒桃酥。
牧辽牵起何希音的手:“走。送一盒过去。”
两人到周家时,客厅堆着大大小小的纸壳箱,屋内粉尘飘扬,刚进屋,牧辽呛了一鼻子灰,咳嗽连连。
“你俩在大扫除?”牧辽看着一大一小两张沾满泥灰的脸,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还有些许嫌弃。屋内弄得很乱,要是在大扫除,周承安这活干得也太粗糙了。
周承安解释:“我在找大学时期画的草稿。我记得我画过一个很好的童话故事,当时没想好结尾,没画完。我现在想好了。但找不到草稿了。”
“大学?!”牧辽诧异的眼睛瞪得更大,“那可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是啊。”
“那这……够呛能找到。”
牧辽把东西放到厨房,抬手扇开眼前的灰,屋内烟尘四起,灰蒙蒙的,他伸手把何希音拦在门外,自己蹲下帮着翻看画册。
“你没电子备份?”
“没有。”
“既然记得内容,再重画一份?”
“有些细节我记不清了。”
周承安负责找,周拓负责记录。他拿笔写下每个箱子里的东西,再贴在箱子外。
其实箱子都贴有标签,但这些箱子是周承安的精神财产,涉及灵感创意,是他的最高机密。标签上的涂鸦极具个人特色,十分抽象,只有他知道。时间一长,他也看不懂这些鬼画符了。
现在周拓统一标上时间,既不用担心别人看懂,又方便日后查找。
屋内堆满东西,三个人都是侧着身、踮着脚走路,何希音更没处落脚,也帮不上忙,呆站在门口,罚站似的。
周承安拾掇杂物,清理出两袋要丢的:“周拓。你拿楼下去丢。”
牧辽总算记起今天来这的目的,赶忙拉来女儿,引荐道:“这是周拓。开学,他和你一个班。”
周拓的班主任是省优秀教师,他特意把何希音安插进这个班。
明明两个人是父子,面容相似又很不同。
周承安是块润玉,慈眉善目,永远是笑盈盈的,时常让人忘了他的年纪,没进学生堆里也瞧不出分别。周拓的眼角是下垂的,看上去冷冷的,闷闷的。那双黑眸似焚香的乌木,星火散在袅袅烟雾里,一闪,又暗了下去。
“我……”对方眼神淡漠,何希音忽然扭捏起来,“叫何希音。”
牧辽在身后推:“你帮他提一袋。刚搬过来,你还不知道垃圾站在哪,你跟着他去认认路,以后爸爸妈妈不在家,你可要帮着打扫收拾。”
周承安摆手:“都是很轻的东西。他一个人能提。音音跟着去就好。”
一个催着帮忙,一个又说不要。
何希音乱了套,悬停半空的手不知该不该收回。
周拓替她做了决定,侧身开门出去,留下果决的背影。何希音立即跟上,两人并肩走出小区。
傍晚时分,天渐黑,南浦街两侧的商铺人来人往,头顶房屋一户又一户地亮起灯,长街小巷烟火气息浓郁。
周承安常来家里做客,但这是何希音第一次见周拓。
两人不认识,没有共同话题,对方态度冷淡,她也不是健谈的人,试着问了一句‘垃圾站远么?’,对方摇头没说话,她便不再说了,低头跟着继续走。
呼啦——
飞机恰在此刻飞过两人头顶。这是一架即将降落夏宜市的飞机,机身压低,拨开重重叠叠的云雾,从头顶压过,近得似乎伸手就能碰到。
何希音忽然站定,双手合十,虔诚无比。
周拓拧眉微惑,但不过两秒,就明白了为何。
很快,何希音的话应证了他的猜想:“这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说人类经过数千次实验才达成飞天梦,飞机是先辈汗水与智慧的结晶,可以将你的愿望带上天空告诉流星。”
周承安用类似的话术骗过周拓。
周承安的说法更烂漫些,他说飞机的每一次起升降落都承载着数百人的平安,象征着幸运。看不见流星的日子里,向飞机许的愿也会实现。
但周拓判其为一眼假。
他是这么和周承安说的,也打算这么和何希音说。
“是……”假的。
“咳咳咳。”话未出口,嗓子忽然一阵疼,像被撕裂开,呼吸都是吞刀片,话一句说不出口,两个手提袋并在左手,右手捂着脖颈揉。
何希音伸手:“我拿一袋吧。”
周拓侧身躲开,轻轻摇头,抬手指前面,示意垃圾站马上就到。
何希音耸肩:“好吧。”
去时,一路沉默,回来时,仍是一路沉默。
—
周拓的黑眸微亮,勉强可以算作块焚香的乌木,但他本人简直就是根木头,不爱说话,没有反应,也找不到用处的呆木头!而后几天,何希音去周家,和他搭话,他不是点头摇头,就是浅笑摆手,一个字不肯吐露。
好沉闷的人。
他真是周承安的儿子吗?
为什么父子俩会差这么多呢?
她不懂。
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脑袋,只能化成深深叹息。
“唉……”
坐在露台作画的周承安在草稿上画下第二十个正字。
今天他用一套连环画聘用何希音做模特,她只需坐在桌边看书即可。但短短两小时,书页没翻多少,两手捧着沉甸甸的脑袋,无数次叹息。
她每叹息一次,他就在草稿上做标记。
这是她今日的第九十七次叹息。
周承安忍不住好奇:“为转去新学校烦恼?”
“不是。”
“不要担心。班主任很温柔,班上同学都很好相处的。阿拓和你一个班,你有什么事就找他。”
提到周拓,何希音的八字眉快拧成球了。
她愁的就是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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