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酌被刑科派去为审讯吴阅先做记录。
郁仪拿着酿橙来找他时,他正在房中翻翻找找,各种旧书废纸丢了一地。
酿橙是邓彤史做的,取新鲜的糯米与橙肉蒸至甜软,再重新装回到橙子里。她一连做了十几个,叫郁仪拿去分给大家都尝尝。
秦酌闻到橙子的香味抬起头来,看到是郁仪,拉了把椅子给她坐:“明天要审吴阅先了,据说这一回是陛下自己听刑审,我记得我有一本将刑讯的书,我得找出来好好读一读。这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不能大意。”
“哪有这么吓人。”郁仪安慰他,“尝尝,这是邓彤史做的。”
秦酌最近频频叹气,这甜美的酿成到了他手里也分外苦涩,郁仪道:“我来找你是想同你商量,明日我替你去刑部记录吴阅先的口供,你看如何?”
“你疯了?”秦酌惊讶,“这种事躲都来不及躲,你还上赶着要去,命不要了?”
“你别问那么多,我替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要是同意我去想办法。”
秦酌摇头:“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可以去找陆雩商量一下。他伤好了,又回来当值了。”
陆雩因为永定公主的事挨了八十杖,这才刚半个月便重新当值了,可见指挥使没舍得下重手。
郁仪点头:“我去问问他吧。”
秦酌见她坚定,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若不答应呢?”
郁仪笑道:“那我便给你下点蒙汗药,把你药倒。”
秦酌叹气摇头:“交友不慎。”
*
陆雩倒是很爽快地将这件事答应下来,他说可以为苏郁仪另设一个案席,放置在秦酌身边。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走路并不自然,他的目光落在郁仪身上,几次欲言又止。
“永定公主没事,娘娘也没舍得重罚她。”郁仪轻道,“她可来再找过你吗?”
陆雩笑笑:“公主已经把我忘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笑归笑,陆雩的眼神微微暗了一下。郁仪走时,他执意将她送到门口。
*
审讯吴阅先是在五月二十三,刚好这一日郁仪并不当值,所以她早早来到刑部门外等着。
天气一天天热了,刑部外的樟树倒是叶如伞盖,峭拔峥嵘。
一众人站在树下,倒也不敢攀谈什么。
秦酌低声对郁仪说:“吴阅先若是死了,这个朝堂便真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人陆陆续续到齐了,张濯作为户部的主官,自然不能缺席。
他的目光在郁仪身上停了停,又淡淡地转向别处。
皇帝来时见到郁仪,倒是颇有几分意外,郁仪随着众人一道对他行礼,他叫了声免礼,又对着郁仪笑了一下。
众人为皇帝在厂狱后面架起一扇高高的屏风,夔龙与麒麟跃然于其上,分外峥嵘摄人。
张濯在下首坐定,目光飘向那扇屏风时微微恍惚了一下。
他在想,太平十年的诏狱里,皇帝是不是也曾坐在同一扇屏风后面,看他们审讯苏郁仪。
这样高高在上、这样冰冷无情。
于是张濯又看向了坐在秦酌旁边的年轻女子。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纸笔,正在细细地研墨,模样一丝不苟,好像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到她。
若能让时光暂驻,此刻何尝不是最好的时光呢。
*
因有皇帝在场,对吴阅先的审讯更像是一次走过场。
司礼监的郑合敬读完对他的定罪,另有左韫和一名锦衣卫迫使他抬头,几次问他:“认不认罪”这样的话。
吴阅先咬着齿关不开口,锦衣卫又碍于皇帝在场不敢用刑。
“我没有写反诗,也从没想过谋逆。”吴阅先嘶声道,“我只是想给百姓讨个说法,你们逼死我一个,后头还有无数个,你们贪生怕死,难不成还要杀尽大齐的忠臣么?”
秦酌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气得说不出话来,一下子错过好几句,连忙偷看郁仪的手稿将遗落的部分补上。
审讯到了僵局,郁仪听见司礼监的几个人私下里谋划着要不要动刑。
皇帝派身边的内侍说先把人犯带下去一会儿再审,然后将张濯叫进了屏风后,显然是想再商量几句。
趁着这个档口,郁仪借口出去一趟,找到了陆雩。
“我想见吴阅先一面。”她轻声道,将银子塞给陆雩,“问他两句话就成,你能不能帮我行这个方便。”
陆雩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平平静静道:“他是要犯,盯着他的人很多,现下司礼监那边在商量着用私刑,我倒是能带你去一趟,但是至多一炷香的时间。”
郁仪忍不住问:“你像是知道我会来?”
“其实昨日户部那边派人送来了一张状子,让指挥使准许你一同听审。”陆雩面不改色,“与其谢我,不如谢张尚书。”
郁仪抿了抿唇,跟着陆雩去了关押吴阅先的牢房。
吴阅先的神志有些涣散,郁仪叫了他两声,他才勉强睁开眼。
他眯着眼,像是在辨认:“你……”
“吴郎中,你还记得谢云华吗?”郁仪的声音很低也很快,“二十三年前,他被污通敌,满门抄斩。”
吴阅先的眼睛微微睁大:“你……你是何人?”
他接着昏暗的灯光看向郁仪的五官,轻轻摇头:“你不是谢家的后人,二十三年前的谢家,没有这么小的女娃娃,就连遗腹子都不可能这么小。”
郁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谢云华可曾交给吴郎中一本账簿?”
“你是为了它来的啊。”吴阅先闭上眼。
他轮番受刑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你以为司礼监想杀我,就凭区区一首诗吗?他们找它找了二十年,现在只有我死,他们才能彻底放心。”他又睁开眼睛,“可惜了,小姑娘,我没法信任你。”
吴阅先的声音越说越低,双目浑浊已至气息奄奄。
陆雩在门口咳了两声,示意郁仪时间到了。
郁仪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塞进吴阅先的手里:“这是内服的伤药。”
走出内狱的门,郁仪对陆雩道谢。
陆雩将她塞给自己的银子还给她:“不必谢我,我只是在还你那日的人情而已。”
顿了顿,他又笑道:“也是我该谢你,愿意将她的事再告诉我。”
他说这话更像是叹息,眼中又带着淡淡的释然。
郁仪回到坐席后,秦酌小声告诉他,皇帝已经决定改日再审一次,今日暂且作罢。
“苏侍读,我俩先将口供核对一遍,我回刑部也好交差。”
“好。”郁仪将自己写好的口供递给秦酌,抬起头时与张濯目光相碰。
他的唇角不露痕迹地勾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而后转开了目光。
*
那日傍晚,回到住处之后,郁仪便将自己反锁在房中。
她展开宣纸,提笔写下了“谢云华”三个字。
这三个平平无奇的字组合到一起,便是兴平十年到二十年时的一场惊天大案。
首辅谢云华因通敌之罪满门抄斩。此案牵涉甚广,刽子手的大刀都砍得卷刃,西四牌楼外血流成河。
她掏出一块白玉玦和这张宣纸放在一起,用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镂刻的芙蓉花。
她的目光落在纸页上,直至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谁?”郁仪将这张纸揉成团取下灯罩点燃。
“是我。”
声音平静如溶溶月色。
是张濯。
郁仪显然没料到他会来,待纸页燃尽后开门迎他进来。
张濯身上仍穿着官服,就连鬓发都一丝不乱。
背后是浓郁粘稠的夜色,以及头顶一轮清清冷冷的下弦月。
“张大人。”郁仪为他倒了杯茶,“这些还是上回张大人赠我的顾渚紫笋。”
她的住处干净又简素,一眼能看到头。除了床和柜子之外,也只有窗前的一张条桌上摆了些笔墨文房。
窗台上养了几盆花草,有两盆已经打上了花苞。
郁仪就这样洁净又简单的生活在这方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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