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很深情的眼。
姜守言想,又或是因为深邃的眼眶和高挺的眉骨让那双眼睛显得深情。
西方人特有的骨相优势。
有冰凉的水珠滴到了手上。
姜守言缓缓垂眸,视线很轻地滑过面前人的鼻梁、嘴唇,下巴凝聚的水珠,轻微颤动的喉结,湿润的冲浪服,最后落到自己手背那滴海水上。
眼睫刚眨一下,他就听到了一句很平静、很标准的普通话。
“中国人?”
姜守言扬了扬眉,再次抬了眼。
程在野听见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像是在提醒他这并不是白浪极限后一场荒诞的梦。
他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也不是没有在熙攘的街道认错过人。每每四目相对,道歉都还带着惊喜的余韵。
程在野也觉得神奇,明明只是匆匆几面,为什么会把一个人记得这么清楚。
描摹的轮廓在梦里一点点加深细节,与现在并没有多大差别。
只是瘦了点,眉眼更懒倦了点,却让人多了几分胆怯。
程在野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局促过。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话临出口,又不知道究竟该拣哪句。
他缓缓直起身,阳光从身后重新铺到姜守言眼前。
一片耀眼的橙光里,姜守言听见他笑着说:“我妈妈也是中国人。”
*
男人带着湿润的海风坐到了姜守言身边。
又逐渐被沙滩上的阳光晒得发暖。
他说他叫程在野,和他妈妈姓。
说话间他偏了下头,抹掉了下巴上凝聚的水珠。
姜守言想到了不经意落到他手上的那滴海水,在手背上留下一条泛着凉意的水痕。
姜守言又想到了那个抱着冲浪板往后仰倒的男人,以及岸边那句:“Zephyr。”
姜守言看见程在野怔愣的表情,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把这个名字说出了口。
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脸上一片坦然。
程在野就笑了笑,那双眼睛弯起来像月牙一样亲近。
“是的,那是我的英文名,你刚刚听到他们叫我了吗?”
程在野能从姜守言平淡的眼神里看出他早已不记得自己,那年只是一次短暂偶遇,后来匆匆几面还是程在野单方面相见。
不过没有关系。
程在野搓了搓手里的沙,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姜守言收回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望向更远一点的海滩,声音带了几分晒透了的懒:“姜守言。”
他听见程在野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品了一遍,隔着正常的社交距离带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暗昧。
姜守言不是小年轻,他能看透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只是他并没有什么兴趣。
所以在对方从防水袋里拿出手机,问能不能加个微信的时候,姜守言很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空荡的裤兜。
“我很抱歉,手机没带在身上。”
这也不是假话。
工作辞了之后,姜守言的世界也跟着清静了。在国内他没有什么要紧的朋友需要联系,来到卡斯凯什就更不用说了。
姜守言想轻松地出门,想轻松地寻找一块安静的地方。
他不想有牵绊,也不想有累赘。
视线相对,程在野清楚这是他的婉拒。
如果有意愿,手机没带在身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还能用微信号和手机号查找,总能有办法。
姜守言不忍心看他落寞的神情,再配上湿漉的头发,会无端让人心软。
他转了话题,看向还抱着冲浪板直挺挺立在沙滩边的男人,问道:“那是你朋友吗?他好像还在等你。”
程在野视线也跟了过去。
伙伴支着比他人还高的枪板,耸了耸肩,满脸:兄弟你终于记得这里还有个活人了?
程在野起身说:“稍等。”
似是不放心,他抿了抿唇,边往后退边重复:“我马上就回来……你,不要先走了。”
坐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等和旁人站在一起,姜守言才发现程在野真的很高,穿着贴身的冲浪服也能明显看出来身材比例很好。
是经常在户外,经过阳光雨水雕琢后的痕迹,像一棵朝气蓬勃的树,散发着野性向上的生命力。
程在野,Zephyr。
姜守言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名字,很奇妙地对上了程在野转过来的视线。
很快一眼,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还在原地。
姜守言觉得有些好笑,好像自己是个不听话会到处乱跑的幼儿园娃娃。
他拱起身,下巴搭在胳膊上,微微眯起了眼。
看着程在野从沙滩走过来是一种享受。
仿佛会被那股生生不息的韧劲感染,眼前的世界也跟着鲜活。
伙伴在身后冲姜守言友好挥手。
姜守言直起腰,也礼貌地回应。
程在野的声音落在头顶:“天气预报说晚点会下雨,这里的夏天难得有雨。”
姜守言抬头认真听他说,又看见他的喉结很轻微地滑动,像是有点紧张。
“你住哪里,我开了车来,远的话要不我送你回去?”
他似乎很单纯,小心翼翼的试探明晃摆在眼里,一眼就能看个彻底。
姜守言说:“不远,我可以走路回去。”
程在野的表情变得挫败,但又执着地没动,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姜守言便给了他一个答案,随口说了个刚刚沿步行街走下来看到的路标名。
程在野眼神动了动,还想问的更细,但最终克制住了。他说:“一会儿要涨潮了,现在回去吗?”
姜守言其实不应该答应,但对上他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点头,说好。
他们从小路一前一后上了滨海大道,棕榈树沿着道路铺向远方。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露天停车场。
程在野转身,影子罩在姜守言身上。
“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
姜守言抬起头,眼尾被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
程在野就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影子完全裹住姜守言,彼此的距离跃过正常社交,变得有些亲密,呼吸偶尔都会碰在一起。
姜守言没避开,也装看不明白。
他说:“不会。”
“那后天呢?”
“不知道。”
……
程在野轻轻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显得有些无助。
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他说:“没关系,我住的不远,这几天都在。”
姜守言眼神有很轻微的波动。
他做翻译那些年,接触了很多西方人,其中不少对他表示过好感,但话语和眼神间只是想拥有短暂一夜的轻佻,不像程在野这么真诚。
真诚得让姜守言有些困惑,不由想反问自己为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也没办法给出答案。
他轻飘飘一个人,连灵魂都空空荡荡,他给不了这个直白又热烈的男人什么东西。
他没办法承诺,也没办法回应。
所以他只能微笑着和他说再见。
程在野笑容有点发苦,但还是温声和他告别。
“姜守言,”他很温柔地念着他今天刚得到的名字,说,“再见。”
侧身而过的时候,姜守言手指擦过自己裤兜,摸到了一处坚硬的棱角。
他恍然,他今天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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