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初现,晨鼓声悠然回荡。
江芜一带河川交纵,乃南北襟喉之地,兴舟楫之便,素来人稠物穰,瑞安城店肆林立,尤其是织绣一行,举朝闻名。规模各异的大小织坊、绣馆汇聚在坊市南街。
其中规模最大的当属叶氏布庄,叶家的店铺正临街市熙攘,后方则连接着织机坊、染坊、叶家内院。
院内芳径蜿蜒,花团锦簇,水榭亭台错落有致。伴随着扫帚触地的沙沙声,家丁正清扫着廊庑边上的碎叶。
正值孟春时节,外面寒意冽冽,屋内则要温暖些许。
东厢房内铺着柔软厚实的茵毯,炭炉里噼噼啪啪的烧着,叶汝锦则远远坐在临窗一侧。
淡淡天光透过窗棂,少女身形单薄,垂首执笔端坐,任凭一头青丝流泻至乌木书案前,她只顾细细描绘画作。
再过半个时辰,李画师便会前来教她绘画技巧,待她将这幅花鸟图完成,再求先生指点。
婢女巧月从外头回来,瞧着自家姑娘正悉心作画,语带犹豫:“姑娘,外头有人找你。”
“是谁?因何事找我?张管家呢?”叶汝锦偏头纳闷道。她爹娘每日都得去自家店铺,平日里便是管家打理内宅。
“张管家一大早便出门采买了,旁的人也不管事,姑娘,你随我一同出去看看吧。那泼皮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久了,说是非要等姑娘你。”
闻言,叶汝锦再问了几句情况,手上将最后一个图案勾勒完毕,收拾好笔墨,跟随巧月出了厢房。
已经从巧月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形,大门前来了个混小子,他一个人拖着一头人高的野猪,就这样伫立在叶家门前,说要当面向叶汝锦道谢。
巧月夸张地形容,那野猪浑身黑毛阔面獠牙,很是骇人,污浊的血腥气简直要把叶家大门都给熏臭了。
可他偏偏不走,说是要当面对恩人道谢。
眼见大门近了,巧月走在前面,捂着鼻子推开门,叶汝锦亦步至门前,见眼前少年,竟分外眼熟。
这不是前些日子,巷子里所遇那个衣不蔽体的乞丐吗?
犹记得,那乞丐长了一张颇为张扬的俊脸,叶汝锦自小便对美丽的事物上心,这便对他也留了印象。
她微侧着身子,与门槛隔开些许距离,还是第一次见到野猪尸体,就这样大喇喇地横陈在她面前。
她被野猪丑陋的模样吓得悚然一惊,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她疑惑地开口:“请问,这是......?”
“是我今日在山中捕到的野猪。”少年抬首答道,声音低沉有力。
“噗嗤”一声,一旁的巧月捂着嘴,笑出了声。
再一打量他,在这等寒冷的天,少年只着粗衣薄衫,光是瞧着都让人觉得寒冷,寒酸至极。
他貌似换了一身衣裳,不像那日一身凌乱破碎,脸上也没有了那日的擦伤痕迹,让他本就出挑的容貌显得更为清隽舒展,顺眼了许多。
“姑娘可曾记得,前些日子,在小通巷,你曾将我误认为乞丐,施舍我钱银一事?”少年立在门外的寒风中,脊背挺直如松,只是眼中藏有一分羞窘,还有一分责备。
他自己亦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他在此受了冷落而责备叶家人,还是自责,自责他执拗的等待,仅仅是为了这可笑的自证,就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乞丐。
他原本只是想带着费力猎来的猎物当面道谢,以示真诚,那袋碎银对她而言,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他来说,是不可忽视的恩情,因为有了这笔钱,他才得以将视他如己出的舅舅安葬下土。
不知为何,在见到叶汝锦这一瞬,他心中窘意陡升,那些自证的话也脱口而出。
思忖片刻,叶汝锦失了语,那日她的确是将他误认成了乞丐,才会将那袋碎银扔给他,眼下未想好如何回应,巧月抢过了话头:“我家姑娘菩萨心肠,施舍过的乞丐多如牛毛,倒也没见过,有哪个家伙会一直堵在人家门口赖着不走......”
“乞丐“二字扎在耳里,少年粗粝的手指捏紧了衣摆,语气急切而隐忍:“我家中虽贫寒,但我从未上街行乞过!那日我被一群武馆的混球挑衅,他们本不敌我,是仗着人多,我才被.....”不知怎地,对上叶汝锦沉静如水的眸光,他惊觉自己说得过多,连忙敛下眉眼,“总之,我受姑娘恩惠,理应加倍报还。”
叶汝锦已回想起那日,少年身上的衣裳已被人扯成碎布,衣不遮体的他冷得瑟瑟发抖,无力地蜷缩在街边,在收到她递去的钱银时,少年错愕不已,最后还是收下了钱,并无力地朝她说道,来日必将登门道谢。
“如果我没说错,这便是你带来的谢礼了?”她一身素色袄裙,气质娴雅地站在门后,右手食指指着眼前的黑毛野猪,双眸漫开笑意,仿若明珠生晕。
“是,还望姑娘莫要嫌弃。”少年再次拱手致谢,见她如新雪初霁般明朗的笑颜,他立马收回视线,像是生怕被她拒绝,说完便旋身离去。
为避免弄脏叶家大门,他特意将野猪放了血,将脏污擦洗干净才一路背过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看来上等的值钱猎物,落在她家婢女眼里,却是那般唐突滑稽。
叶家是瑞安顶级富户,叶汝锦平日相交不乏富户家的公子小姐,巧月着实没想到,自家姑娘竟会认识这般粗鄙之人,更可笑的是,对方还送来一只死猪来道谢,而叶汝锦居然就这样收下了谢礼,已经叫家丁将野猪收去了厨房。
“小姐,这人不仅不懂礼数,还这般愚钝,若只是报恩,将那臭猪卖了,再还姑娘钱银,不是更为妥当么?我看他就是有心唐突姑娘,也不回家照照镜子,看看他那副打扮。”巧月语带轻蔑。
“是么?你怎会这么想?我倒是觉着,这人虽然礼数不周,但懂得知恩图报,也算难能可贵。世上多是人穷志短者,别看他衣饰简陋,或许家中困顿,但他却肯将辛苦打来的猎物报还于我,这样的人,我们怎可以出言羞辱?”
巧月被教育一番,连连称是。
随后,叶汝锦叫婢女将已画好的画作送至书房,静静等候李画师的到来。
李画师到来便告诉她,这是她的最后一堂绘画课。
“老师,您不再教我了,这是我娘的意思吗?”叶汝锦踌躇发问。她知道,李画师乃江芜第一画师,她娘当初为了请李画师教她作画,动用了不少人脉关系,所费钱财颇多,然而前日,她娘告诉她,这课要停了。
叶汝锦万分不舍,虽然她主要学习的技艺是刺绣,但是她同样喜爱作画,比起刺绣,绘画所费时间更少,也能灵活展现她的巧思,是她平日里为数不多的乐子。
“是,也不是。夫人前些日子便和我提过这事,但我可没答应,你在绘画上面天赋卓绝,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我曾向你母亲立誓,定要将你教出师了,为师才能身退啊。”
书案边,李画师欣慰地端详着学生新绘的花鸟图,这幅图用笔一丝不苟,细节透彻入微,画纸上一只青黛色鸟雀栩栩成形,似要振翅而飞,敷色层层渲染,对颜料配色的运用到了极致,每一片花瓣都和土里长出来一般鲜艳欲滴。
李画师不禁喟叹:“你母亲的决定是对的,时至今日,为师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再能够教你了。放眼整个瑞安城,也没有谁能画出这般气韵的画作。绘画一事,纸上得来终觉浅,应当多去野外观摩物态,再勤加练习,即可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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