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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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都督府前院，人来人往。铁面驾着牛车去了东侧角门。一路领人进去，到了垂花门方才停下。

一婆子从门内迎出来，三两语说明情况，于是苏烟与高氏分了两路。苏烟和落葵随婆子去内院拜访都督夫人，而高氏那边，则由另一群婆子领着，将东西搬去了同街的府外宅院。

“之所以只请您一人过来——”

婆子路上给出解释：“一来娘子才是今日主角，夫人最想寒暄想见的人是您。其次，谈话内容多是些关于您的喜好忌讳，以免府里办的婚礼不合心意。”

“有心了。”苏烟回复。

见她平淡无波，没露多余情绪，婆子愣了下，尔后又展笑道：“不过娘子放心，等婚事办妥，夫人便可分出多余精力宴请宋夫人了。”

苏烟还是回：“有心了。”

“……”

婆子无语，不再找话，加快步子将人送去了吴氏的传芳院。

听见动静，周嬷嬷掀帘出来，接过人迎进屋里，视线却一直没从婆子那移开，无声问。

试探得如何？

婆子苦着脸摇头，她不知啊。

这宋娘子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来回回就只知道说“有心了”那句废话，别说套话其他的，她都那样踩着高氏捧她了，也没见她有什么喜怒！

知道婆子积了气，周嬷嬷不再多问，放下帘子笑呵呵地看向苏烟，“娘子跟奴这边来，夫人半个时辰前就在盼了。”

苏烟这时倒露了歉意，说：“出客栈时与人起了冲突，这才来晚了。”

周嬷嬷惊骂：“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找娘子麻烦。”

苏烟不动声色，答：“听说是姓于。”

“余？人字余？”她不记得哪家有背景的是这姓氏。

见周嬷嬷的迷茫不似作伪，苏烟敛下探究，讪笑道：“许是客栈人多声杂，我听左了，可能是姓‘徐’或是姓‘瞿’，也可能是其他旁的姓。总归这摩擦已了，我也不愿去想了。”

周嬷嬷没再多问，又掀起一道帘子。三人穿过小茶轩，进入正堂。

堂内装饰，华贵富丽。北面正中放着件嵌螺钿花鸟纹罗汉床，东西两面皆安了顶天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奇珍异玩。

“人可是领进来了？”一道柔和声线先响于室内，紧接着围屏撤开，吴氏从次间走了出来。

秀丽端庄，娉婷绰约。

这是苏烟初看时脑中乍现出的词语形容，再睹细瞧，她月脸清眸，柳眉樱唇，上着弧领绿衫子，下着红黄六间裙。虽没过多的佩饰装点，但她周身仍绕着雍容气质。

周嬷嬷提醒后，苏烟庄重行礼。

吴氏垂首回应，招手唤她去了罗汉床的另一边坐下。

尔后，一队婢女有序进来。榻上很快便置好了几案和各种吃食茶饮。

几番寒暄，吴氏转了话头，“听闻烟娘父亲坠马摔断了腿，不知现在遇上阴雨天气，可还会痛？”

周嬷嬷微顿。

宋承光去岁断的不是手么？

她正想提醒吴氏记错了部分，一低眸，瞥见她眼底的试探。默契地，她懂了吴氏目的，也跟着把目光放到苏烟身上，等着她嘴里的答案。

“有劳夫人挂心，痛已是不会痛了。”

乖巧声音响起，周嬷嬷两眼放光。

果然！

这宋轻烟果然是假的！

她情绪正激荡，苏烟又慢悠悠开口：“毕竟父亲这伤也有十来年了，病根什么的也拔干净了。不过去岁年初断的那只右手，倒正如夫人所说的那样，天阴时总疼。”

一番话，答得毫无破绽。

周嬷嬷迷茫了，侧眼去瞄吴氏。

吴氏沉稳，泰然自若地又问起了苏烟的各种喜好。

苏烟一一回答。

两人一来一回，气氛和谐安然。时间又过去半个时辰，吴氏渐渐现出疲态，苏烟识趣，起身准备告辞。

也就是这时，吴氏又抛出一颗石子。

“烟娘刚刚说更喜欢鸳鸯。我也喜欢。毕竟世人总爱拿这东西借喻恩爱夫妻，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1]，什么‘何缘交颈为鸳鸯’[2]……”

苏烟安静听着，没有插话。她知道这些话后必有转折。

果不其然，吴氏喝了口茶，继续道：“可写这些的人不知，鸳鸯向来是露水情缘，没有忠贞可言……”

“砰——”

周嬷嬷手抖，不慎打翻了几案上的茶壶。热水源源流出，不断从苏烟手背淌过。

场面慌乱不已。

“奴婢该死！”周嬷嬷跪地认错。

吴氏厉声：“现在是罚你的时候？还不快去把我那生肌膏拿来！”

周嬷嬷是真慌了，三两步奔去次间斗柜，翻出一青色小瓷罐，快速跑了回来。

苏烟手背处已有了烫伤痕迹。白皙皮肤上印着大片的红，宛如白糯糕被人剜去一块，露出内里红馅，乍眼一看，触目惊心。

吴氏接过周嬷嬷递来的瓷罐，在苏烟伤处涂了厚厚一层。

清凉触肤，带走不少灼烧之感。苏烟微蹙的眉也终于松动几分。

吴氏介绍：“这宝贝是我从一位闲游神医那偶然得来的，多年伤痕都可完美去处，想来也不会让你留疤。”说着，她合上瓷盖，将罐子塞进落葵手里，叮嘱道：“药是好药，但也要让你主子坚持用着才能有效。”

“太贵重了。”苏烟推辞。

吴氏笑：“你是定山之妻，也是我半个女儿，我俩之间谈什么贵重。再说了，这东西我也不止一罐，给你了你就好好收着。”

苏烟不再拒绝，郑重道谢。想了想，她说：“方才夫人未尽的话里，是否想问我对‘鸳鸯’的看法？”

吴氏挑眉看她，“所以呢，烟娘如何看待？”是相信爱情，还是不信？

“我只信时间和自己。”

这就是暂且不信了。

吴氏附和：“信自己好啊，感觉总不会骗人。

这两人说得畅快，可周嬷嬷和落葵的额头却不约而同地浮出了细汗。

怎么听都觉这讨论不对。

太过悲戚。

那知道的，清楚他们都督府两日后是要办婚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宴请丧夫之酒了呢。

许是也察觉到了气氛微妙，吴氏带上笑，故意打趣苏烟，“所以烟娘如此答，是因为定山没去接人，失望赌气了？”

苏烟浅笑着没答，像是默认。

吴氏拍拍她左手，开口解释：“他今早是想去的，可临出门遇了事，这才换了铁面。而且——”她停下，静默数秒后，语气慎重：“自我感受固然重要，可婚姻有酸有甜，什么该留给自己，什么该现给别人，你当明白？”

苏烟点头。

她明白。

不就是要她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尽管辛酸，也得在外人表现出琴瑟和鸣的样子。

这类话，大多数女子出嫁时母亲都会提点交待。

她明白的。

谈话的目的，吴氏都已达到，苏烟再留也是无用。在吴氏再次展露疲态之后，苏烟起身告辞。

可能是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就这离开的一小会儿，苏烟就又出了意外——

她在前廊下撞了个人。

隔着幂篱白纱，来人模样看不真切，只隐约瞧出他手里提着个金漆鸟笼。

苏烟正想道歉，那人却匆忙侧身往里去了。

吴氏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身后传来。

“你风风火火的，像什么样子！”

“哪里还小，都二十又三了，人定山在他这年纪，都剿一山窝的匪了！”

……

回去府外宅院时，苏烟还是坐的铁面驾的牛车。那地虽说距离都督府不远，但也需横跨一条长街。

为了不绕路，他们一行人这次直接走的府中后门。一进后巷，喧闹四边八方涌来，吆喝、议价、争吵……不绝于耳。比前面庄重的正街，不知要热闹了多少。

氛围驱使，苏烟不禁也撩起帘子看了一会儿，正当她手酸想放下，余光里倏然闯进一道躲躲藏藏的身影。

她定睛注视，连忙出声：“停一下。”

铁面扫了一眼。

旁边铺门，竹棚高架，彩帛点缀，最右顶部挂一竖匾，上刻“琳琅金银铺”五个大字。

是城中最大的金银铺子。

想起苏烟以前最爱打扮，铁面以为她这是起了兴致，想进去选购，于是轻扯缰绳，将牛车缓缓停到了金银铺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