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纸的出现,其实是丝绸麻布的衍生产品。
作为勤俭持家的华夏百姓,抽丝剥茧时,上等蚕茧抽出的丝会用于织绸织帛,可以直接替代货币。
而那些有损坏或病虫害的蚕茧,就会用漂絮法抽取丝绵。
这种法子就需要反复捶打蚕茧,捣碎,漂絮后,除了干净漂亮的丝绵,总会有一些残留在晒丝绵的篾席上,久而久之,篾席上残留的碎絮和纤维碎末形成一层薄薄的片状物,晒干剥离下来后,也可以像丝帛一样用于书写,只是质量和色泽手感都远不如丝帛。
这种作为残留物衍生品的薄片,最开始被称为“赫蹏”或“方絮”,就是纸的前身。在战国末期到秦汉初期,就已经在记录中偶有出现。
丝绸的产量并不高,残留物就更少,所以早期的赫蹏作为帛书也只有贵族高官才能用得起,而且大多只在齐鲁两地才有,而像秦国这样出身“蛮荒”之国,压根连见都没见过。
普通平民更多采用麻布制衣,因为产量缘故,就算有人尝试用制麻废料造纸,可麻纤维成本依然居高不下,成品粗糙,远不及帛纸,所以也没有推广开来。
直到东汉时期的宦官蔡伦改进造纸术,才真正让轻薄便携的纸代替了沉重的竹简和昂贵的帛书。
现在,嬴政只是让那些蚕娘们,在漂絮抽取丝绵后,留下的碎絮和破布头、碎麻片、渔网、烂树皮等混合捣浆,将偶尔所得的方絮,变成特意制作的絮纸。
起初大家只当是小太子故意折腾他们,堂堂大秦王族,用得着如此勤俭,连这些破烂垃圾都要回收再利用?
彭其心疼地跟郑国说:“老郑啊,你还是多想想节省点的法子,看把太子殿下都逼成什么样了啊!”
“堂堂一国太子,跟着那些下人仆妇研究如何用破布头烂树皮和渔网做什么东西……要不是钱不够了,至于如此吗?”
郑国也愁得挠头,“我又不是没想过。先前说征发徭役,让每户至少出一个男丁自带干粮来挖渠,可太子殿下爱民如子,不但供给一日两餐,还让人记下他们的出工时间,说是日后有了水渠,不缺水了,愿意自己垦荒的平民,可以根据挖渠时的工作量,领取土地……”
“殿下这么一说,别说男丁,连很多妇人都跟着来开渠,这不光是每日的饭食,就多花了不少钱。”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还有,殿下说这分田地之事,你觉得可能吗?”
春秋战国时期的土地制度依然延续周朝时的分封制,大部分土地归王室和诸侯贵族所有,实行的是“井田制”,农民都是依附于贵族的奴隶。
而秦国从商鞅开始,“废井田,开阡陌”,使“黔首自实田”,就是从大贵族大商人手中收回了井田和私田,分配给百姓和军户,成年农民每人可分得“小亩五百”,用于轮作耕种。
秦国的小亩,五亩相当于后世的一亩,对于当时的生产力来说,足够养活一家人。
当时的秦国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所以还推出了很多优惠的“移民政策”,从其他国家到秦国耕种的农民,可享受五到十年不等的税赋和徭役减免优惠,农民甚至可以免除兵役。
这对于在战乱中饱受摧残的各国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福地,当时赵魏韩三家分晋,分分合合打得不可开交,三晋的农户就有不少搬去了秦国,也是秦国能够迅速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
郑国是韩国人,虽然听说过秦国分田地很大方,但他自己清楚,普通新开的荒地,和即将拥有他所建设配套的水利工程的良田,完全无法相比。
就算在韩国,这样的一等良田,都是归于王室所有,至于普通农民,能有下等田耕种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彭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第一天认识太子殿下?他虽然年少,可说过的话,哪一句没做到?”
郑国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我的意思是,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让人捎封信回老家,再带些族人过来,他们能干活,以后如果也能分到地,自己耕种自己吃,就能多养活几个孩子啊!”
两人相对而视,齐齐叹了口气。
他俩在秦国和韩国,都算是有身份的小贵族,彭其还是泾阳令,但家族一大,各种开支累计起来都远超过他们的俸禄所得。
彭其家中有地,郑国有祖传的手艺,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治下的百姓,邻里乡亲,多少人家生了孩子后,交不起人头税,供养不起,便早早“夭折”。
若是每个成年农民,都能像秦国一样授予田地耕种,哪怕再苦再累,只要能种出粮食,就能养活更多人,而不是眼睁睁看着骨肉亲人在自己面前饿死。
郑国一生都在研究水利农工,就是想多种点地,多收点粮食,不再让后辈子孙,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生了六子三女,最后只养大了两个。
嬴政并不知道郑国一开始还不相信他的“授田令”,可对于秦国百姓来说,这事百年前就已经开始施行,如今秦王将关中之地封授与太子殿下,只要他能带着大家修好这条从泾阳到洛水的“洛阳渠”,那以后这方圆八百里之地,都将成为良田沃土,那么他们的子孙,也可以有地可耕,而不像现在这样,辛苦一年到头,贫瘠的土地出产连温饱都不够。
他更关心的是,让人回收来的麦秸和粟杆,粉碎后用于造纸的效果。
修渠的时间是在夏收秋种之间,冬日的秦川十分寒冷,虽不至于滴水成冰,可冻实了的土地靠他们现有的工具根本挖不动。
所以男丁们去挖渠的时候,嬴政便让人收购了刚刚夏收回来的麦秸和粟杆,加上麻杆,总算有足够的原料可以进行他的造纸实验。
战国时代的妇人们也和男人一样劳作,力气不亚于他们,干活还仔细,所以在造纸实验阶段,嬴政都用的这些自告奋勇前来干活的妇人。
他现在手头紧张,还出不起工钱,只能按工时记账,以后给他们折算成新开的农田分授。
这一点,他提前向秦王报备过,并没有超出秦国律法规定,又尽量在自己能力范围能给予更多的优惠,才能让这些百姓主动积极地参与到修渠大业中来。
前世的他,总担心时间不够用,所以每件事都积极推进,不容许有任何拖延懈怠,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下,也的确没人敢于反抗,可被迫劳作和为了自己和子孙的未来而努力,工作的目的不同,态度和结果也就完全不同。
这是他在后世看过了许多史书之后,方才明白的道理。
以前他总以为,百姓什么都不懂,只要让他们干活,下令便可,无需解释。
可现在他发现,如果让他们看到希望,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和结果,就能激发出他们更强大动力和后世人所说的“积极性”。
在这种状态下,一个民夫能干的活,甚至超过原来服徭役的三到五个民夫。
更不用说,他们不再是麻木僵硬地服从命令,而是开动脑筋,跟着郑国一起讨论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挖出更多的土方,浇灌更多的土地。
嗯,因为看到他大肆收集破布烂树根烂麻布头,以为他穷得快要靠倒腾旧衣物来给民夫供饭,于是他们开始主动地替他想办法省钱了。
对此嬴政并没有去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他们自己主动省钱,总好过大手大脚的浪费吧。
更何况,他的确也没多少钱了。
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实验都是一件极其烧钱的工作。
尤其是这个时代缺乏的基础工具太多太多,大量的工具都是手工制品,而匠人的地位低下,大多都是各家诸侯和贵族自己家养的奴隶和匠户,想要找到野生的……除非是墨家门下弟子。
嬴政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鼻子。
他前世,跟墨家不大对付。
因为几次攻城之时,都有墨家子弟帮助各国守城,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威胁,围城每耽误一天,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而最终造成的结果,城破人亡,收益还不如损失,就让他十分震怒,后来哪怕一统天下,还是对墨家子弟下了追杀令,几乎将他们赶尽杀绝。
现在想想,有点意气用事啊。
无论墨家法家,其实都是一种工具,关键要看掌握工具的人,如何使用,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墨子的“兼爱非攻”,虽然非攻不适合他,但他想要一统天下,兼爱七国百姓,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共同点嘛。
论道之说,本就是求同存异,墨家想要的,无非是百姓安稳度日,免受兵灾之苦,那如果让他们来开荒种地,带着百姓们好好种田,岂不是比帮助那些腐朽的六国贵族守城更好?
只是墨翟死后,墨家矩子之争导致四分五裂,齐墨和鲁墨前几年还争得厉害,如今鲁国已灭,齐墨反倒销声匿迹,也没了动静。
“李斯,”嬴政还是习惯直呼其名,从上次将抄好的农田水利“帛书”交给他开始,李斯这货就不敢再像先前在兰陵时那般,对他都以师兄弟相称,时不时还摆点老资历,而是恭恭敬敬地以臣子身份相对,甚至眼神还有点崇拜。
哪怕知道这崇拜的眼神九成九是演戏,嬴政也没去拆穿他,“先前让你摘录的造纸之法和围塘水利,都弄好了吗?”
李斯点头,“都按太子的吩咐准备好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造纸之术,所造方絮替代帛书和竹简,的确物美价廉,仅此一项,就能为我大秦赚来无数银钱。可太子将它传与诸国,还特地让人送给墨家弟子,恕斯愚昧,不知太子深意。”
嬴政笑了笑,说道:“你可知为何韩王要送郑国来秦?”
李斯:“韩国势弱,在我大秦强兵之下,难以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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