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青出来念书的事,太太并非不知道,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姑娘家无聊,跟着蕴青出去散散心。
两个姑娘默契,知道这是太太的恩典,便也含糊地抓住机会。
但是……怜青的想法发生微妙的转变,连带着很多决定都要过明路了。
她毕竟是来关家做儿媳的,虽然还没有过门,可全府上下都默认了这件事情。出门念书可以归于一时新鲜,所以太太才默许。甚至于怜青自己也没想过之后的轨迹会有所改变。
再过不久,她就要和关靖澜成婚,当了大少奶奶,再去抛头露面就不合适。她应该像太太她们这样,学着打理家务,负责夫人们的交际。而不是……妄想去念书。
深夜,怜青怔怔望着窗外的月亮,脑中思绪纷飞。
一时是母亲的教诲,一时是季维神采飞扬地同她讲天文地理……最后是年幼时的私塾课堂。
尤家守旧,私塾只有男丁可以去,女孩要请专门的师傅来家里教。学的也不过是《贤媛集》《女训》《三字经》等书籍,只叫姑娘略认得几个字。
兄长见她好学,便央求祖父准许妹妹进私塾。就是这样,她有幸成为尤家私塾唯一的女学生。
那天,白胡子老先生摇头晃脑念诗,是李白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
不知怎么,那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从那时便镌刻在怜青的记忆里。
她是坐在课堂角落的女孩,先生会关心她身侧的窗户有没有关严实,会不会冻到她,却不会问小姑娘听不听得懂他讲的经世之学,更不会问她是不是也喜欢李白的诗。
先生总是笑眯眯地说:“五小姐读的书够用,你已经是顶好的姑娘,以后嫁人也是好媳妇。”
只有哥哥知道,她将李白的诗集背得滚瓜烂熟,抄录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而它却在这样寻常的夜晚涌上心头。
也许没什么意义,也许只是单纯地叫她想起那句诗。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曾经她无比钦佩李白的豪迈,如今,怜青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条不同以往的路。它虽无法上青天揽明月,却为自己循规蹈矩的人生开了一道口子,有光亮从缝隙里透出。于是,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呐喊:试试吧,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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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近日罢工游行的事,关靖澜忙得许多天没有回家。怜青等了很久,终于盼到他回来。
深夜,关公馆。
关靖澜一面吩咐徐伦,一面快速下楼,抬眼见到客厅的少女,脚步蓦然顿住。
“找我有事?”
怜青站起身,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紧,神情倒是平静。
“大少爷,叨扰了,能否抽出几分钟的时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关靖澜扫了眼徐伦,后者立刻领着下属先出去。
很快,客厅只剩两人相对而立。
“你说。”
怜青:“是这样的,我最近……”
她话未说完,就被行色匆匆的徐伦打断。
“少爷!刚在外间接到韩总长急电!要您现在就过去!”
“有说什么事吗?”关靖澜眉头微蹙。
“电话里没说,应该是要与您面谈。”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
临出门前,关靖澜突然回头:“你的事急不急?”
怜青迅速道:“不着急,你先忙。”
关靖澜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最近在跟着一个姓季的学生念书,如果是交代这件事,你可以不用说了。我调查过,他家世清白,还算可靠。你可以在那打发时间,但是其他涉及人身安全的活动不能去。”
怜青一愣:“你查过他?”
“嗯。”关靖澜没有解释的意思,直接道,“如果你要说其他的,那下次。”
“好。”
那人的步伐又急又快,也不知听没听到她的回应,就已走进朦胧夜色里。
怜青在原地停留半晌,直到车辆消失在视野里,才往回走。
“尤小姐。”
怜青抬眼,是赵穗芳。
“表小姐。”
赵穗芳微笑道:“大少爷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又冷又硬,你别放在心上。”
怜青垂眸,温和道:“他行事稳妥,既然默许我外出,自然是背后查过,我虽有些意外,但也不是一根筋的脑子。”
“那我就放心了。”赵穗芳点点头,又道,“尤小姐,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挑唆什么,更不是要给你上眼药,彰显我们关系亲近。实际上,少爷对谁都是这样的脾气。”
怜青:“嗯,我没有放在心上。”
说完准备走,却又被赵穗芳叫住。
怜青:“表小姐还有什么事情?”
赵穗芳的笑容逐渐淡去,温声道:“是我不对,尤小姐是聪明人,我不该跟你绕弯子,反倒惹你厌烦。”
怜青没有反驳,只是微笑不语。
赵穗芳再无试探之心,沉默片刻,直接道:“冒昧打扰尤小姐,是为一个不情之请。”
怜青微蹙眉,并未立刻回答。
赵穗芳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我想给大少爷做妾,特来求未来的大少奶奶恩典。”
几乎有一瞬间,怜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终于反应过来后,怜青眼底的温和渐渐冷却,她安静地看着赵穗芳,半晌才道:“赵小姐,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听你说话,正因为你不是糊涂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从你嘴里说出这样荒唐的话。”
“第只要我一日没过门,关家的事情就轮不到我管。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你仍然出此下策,无非是太太和少爷那里都碰了钉子,所以来试探我。假使我误以为这是太太的意思,半推半就答应,你便能拿我的回复做挡箭牌,再去太太那游说,是这个意思吗?”
赵穗芳坦然点头,甚至笑了一声:“瞒不过尤小姐,确实存了这个打算,却也知道你不是上当的人,所以不抱希望。”
“不抱希望还是要说,就表示你还有筹码没拿出来。”怜青一针见血。
“是。”赵穗芳垂眸道,“想必尤小姐也看得出来,我不是什么好人。自你来到关家,我明里暗里算计你好几回,虽是不痛不痒,却也添了好些麻烦。”
“你是在试探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吗?”怜青向来温和的脸上显露淡淡的冷意,“如果我是个糊涂蛋,今天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早晚要被你踩死。”
“嗯,你说得对。”赵穗芳沉默一会儿,坦率点头,“总之,我发现你并非是毫无心机的深闺小姐,你有头脑和手段,却又有底线和慈悲心肠。无论你信不信,我更情愿这样的你来当大少奶奶。”
怜青无奈摇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难道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做妾?现在是民国,有关家做你的靠山,只要你想,你的姻缘还会差吗?这样的话我想太太一定跟你说过。”
门窗半开,夜风自缝隙溜进来,吹起赵穗芳细碎的额发,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轻声道:“尤小姐,就算是民国,也没有好人家会娶一个不能怀孕的女人当太太。”
怜青突兀愣住。
“七岁那年,我父亲被袁世凯所杀,全家被迫流亡,十八口人最后就剩我和奶妈的女儿银环。所幸关家仁慈,看在姑母的份上愿意收留我们。”赵穗芳语气平静,闭眼的瞬间,过往的一幕幕却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冰冷的江水铺天盖地;奶妈拼死相护最后沉入水中;年幼的女孩一夕之间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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