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没有梅雨季一说。
即便是到三四月,也是黄霭霭一片,难得一点绿,像沙漠中的绿洲,碰到算是你走运。
因此雨天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但不足以缓解旱荒之苦,它更像是一个吝啬男人的网开一面。邱守成也不时有这样的“宠幸”。
沈素秋坐在天井边,照旧给太太们请安。如芸坐在正中,抱着二太太凤霞的两个孩子,姆妈和乳娘在一旁摇着拨浪鼓,温灵在插花。几个女人的平静时光,被邱婉凝搅散。她扑棱着满身雨水,像是一只快乐鸟,飞进屋子里,冲着傅如芸说:“家里太无聊了,我想进城,参加同学会。”
“什么同学会?”傅如芸将孩子交给姆妈,伸手给她擦脸,“这才刚回来两天又要往外跑?现在外头这么乱,你存心想让我担心?”
“这有什么的,”邱婉凝满脸无所谓,“这不铁生回来了?让他做我保镖,保管没人敢碰我。”
傅如芸知道这孩子的心性,一旦有了主意,便难以转圜。短暂思量后,她点头应允,嘱咐女孩多带几个家丁跟着,以及天黑前务必回家。
邱婉凝心满意足地啄了傅如芸一口,当着满屋子家仆的面,素来稳重的大太太也泛起了稍许羞色。她由得女儿勾着自己的脖子,像小时候咿咿呀呀地撒欢道:“那母亲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让我带着小妈一起去。”
一旁的沈素秋登时止住正在打毛衣的手。
“你去你的同学会,带她去做什么?”傅如芸扯下她胳膊,面色僵了一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妈腿脚不好,不能到处乱跑。”
“又不是走路去,让铁生骑马,他会驭马,府里刚好不还有一辆马车?”
“可是外面还下着雨,山路难走。”
如芸犯起难色。
“不然你还是问问人家自个儿想不想去吧。”
邱婉凝想也没想,替她应承道:“天天憋在这宅子里,哪有不想出去的?再说了,她以前也在女校上过学,我的那些同学她也认得。大家伙都想见见她。”
沈素秋张嘴咬线,扯下手头最后一丁点儿线头。
算是默许。
马车咯吱咯吱摇摆上路,行驶在泥泞的盘山小径间。雨并不大,周铁生用不着撑伞,倒是想着车里的两位不像是赶时间的样子,他尽量走得慢一些。
慢一些,颠簸少些,颠簸少些,某人的脚就会好受些。
马车进城已近黄昏。
车驾停靠在一家私人公馆前,进出都是穿西装、打领结的摩登人士,再不济是系长衫、抱着书卷的知识分子。往前走十来米是女校门口,门前不让停马车,大街上全是四轮汽车,挂着外国牌照,道路两边躺满了面黄肌瘦的难民。
“大小姐当心。”
周铁生躬下脊背,充当脚垫,任邱婉凝踩在自己背上,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轮到沈素秋,她探出那只完好的脚,牢牢踩了上来,那一刻,周铁生才感觉像是真正回到了邱家。
“六姨太当心。”
看似公事公办的关怀,他却不敢看她。沈素秋撑开油纸伞,一语不发,挽着邱婉凝的手走向前处。
“你看他,好像还挺关心你的样子。”
邱婉凝回头小心看了看某人,不动声色地八卦:“你难道不想跟他说说话?”
沈素秋说:“我已经许给你父亲了,他不过是个家丁。”
邱婉凝自讨没趣,默默闭上了嘴。
如旧的无聊聚会,和邱宅里那些茶会、诗会一般,虚情假意的问候攀比。唯一印象就是遇到了曾经的同班同学,她们有的做了记者,有了成了钢琴老师,有的和邱婉凝一样,远渡重洋出海深造,还有的摇身一变,成了商界女强人,独自管理着数十家染坊。
唯有沈素秋一人过早地嫁为了人妇,烫着不合年龄的卷发,穿着不符合这个年轻段气韵的贴身旗袍。她从头到脚都不像是自己能做主的一样,从不逾矩却没了气性,像一株过早进了玻璃房子的植物。
“素秋,好久不见。”
有人端着香槟杯来,上下打量着她,啧啧作叹:“你变化好大。刚刚我在角落里观察了你很久,她们都说你是沈素秋,我还不信。走近一瞧,发现还真是,你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哪里认不出来了?”
她自谦,摸了摸自己的脸,太久不习惯这样的公众场合,与人交际总是很快感到疲惫。
“听她们说,你结婚了?”女同学凑上前来,露出两分揶揄,“看你身上穿的、戴的,都好像很贵的样子,他很疼你吧?”
“给人做妾而已,”她冷冷地笑,“什么是妾?妾就是小老婆。小老婆难听,可我丈夫有五个。五个小老婆,就是五个我,你说他疼不疼得过来?”
对方脸上的笑一下子拧住了,尴尬举杯后,也没心思寒暄,灰溜溜跑了。沈素秋心里清楚,她们是接受过女子新学的开放派,而自己还是活在旧社会的女人。早早嫁人在那个圈子里等于不算出路的出路,更别说是给人做妾。她们只想看自己热闹,那她就满足她们,让她们热闹个够。
自知无趣,沈素秋夹着手包,独自拐到廊下赏雨。矮墙外有一株老槐,树干在外,树枝在里。
她看枝头有朵小白花,像是从其他地方吹来的,卡在叶子的缝隙里,被雨淋着,好可怜的样子。
沈素秋踮起脚想够那朵花。努力了半天,还是差一段距离。
一只手横空出现在头顶,长而粗,且有力。它的五根手指像五根风干的腊肠,浑厚的老茧是肠衣,虎口上的疤是日历。这是一只常年劳作的手,提醒着自己,它的主人姓周名铁生。
“六姨太安……”
从矮墙内朝外看去,不难窥见男人正站在树荫下躲雨。马儿拴在界桩上,他喂它刚吃完草。趁着小姐太太吃酒玩乐的空隙,他得以和牲口一起有了进食休憩的时间。马儿啃草他啃馍,馍是出门前就揣在兜里的,被雨浸了底,有些泡发,但勉强能吃,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挑剔。
周铁生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地,替沈素秋取下了那朵花。他眼神卑微又闪躲,像是拉肚子一样,捂着小腹,单手把花奉上。
“太太……您的花。”
“我不要了。”
沈素秋不留情面地撇了撇嘴,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本来就是看着它烦,想拿下来踩了。这不是槐花,早没了根。没了根的花等同于没了家,这样的花,留着它有什么用?”
周铁生说:“可太太从前最喜欢白花。无论什么品种。”
“死人才戴白花。”沈素秋又恶毒地讲,“你在咒我死?”
“我不……不敢……”
周铁生露出惧怕之色,奴颜婢色、唯唯诺诺,没了半分英雄胆魄。
沈素秋想,他当真是周铁生?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像被福尔马林泡过的软骨头,当真是脱胎换髓,判若两人。
“抬起头来看我。”她讲,“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吃饭,”男人诚实地答,“外面饥荒闹得凶,我只想活。”
“没别的了?”她不甘心。
“没别的了。”
男人的眼睛一览无余。里面像是被掏空了,又很丰盛的样子,装满了馍。
“你怎么不去死?”
沈素秋满是厌憎地剜了他一眼。
“太太多饿我两顿,我就死了。”
周铁生懦懦地答,底气发虚,的确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死远点吧。”沈素秋捂了捂鼻,“你身上净是牛粪味,闻着真恶心。”
周铁生后退两步,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你怎么会这样?”女人愤怒不已,“现在的你,像滩扶不起来的烂泥,比三年前更让我讨厌。”
“那我离太太远些。”
他果然退得更远了。
沈素秋的目的达到了,却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她觉得心更闷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难受得她一整天都提不起力气。
回府后她去三太太雪樵那里坐了坐,老三是她在这个府里为数不多的玩伴。两人都是冷冷的性子,每次沈素秋来她这,就这么坐着打毛衣。钟雪樵也陪她这么坐着,一坐大半天,像是神交许久。沈素秋觉得这比端着香槟杯走来走去更让她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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