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官衙常以直房为界,直房前是朱门、影壁,雕梁画栋,巍峨耸立,直房后是假山流水,曲径通幽,各色传舍、库房掩映其间,既可作官员休憩之用,必要时承担宴饮之须,因而修缮得十分雅致。
二人所在的刑部,是以复廊连通官衙前后,沿着复廊一路向外,四处可见杏花越过廊上漏窗,含苞压枝,垂露欲滴,风一动,露水似真珠齐齐泼洒在伞面上,发出一阵脆响。
姜聆月双手使力稳住伞柄,为了躲避雨珠,也为了将谢寰的话听个分明,略微向他靠近,上首的话音一顿,她未作他想,继而听他低低道:“女郎应当有过耳闻,先母产厄而亡,我也不是从小长在皇宫,八载春秋,时移世易,许多事都是道听途说,未尝得见一眼。”
此事姜聆月的确听家中亲长提起过。
据说元皇后生产那日异象频频。先是伏旱已久的河东/突逢甘霖,当时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雨势甚至一度绵延到汴京城内,是夜兰花竞放,大明宫上方电光阵阵,一个不留意,劈到蓬莱殿的马头墙上,点起焱焱大火,火光烛天,竟在风雨里烧了整一夜,待京畿巡营的圣人匆匆赶回时,留给他的,只有一片断壁残垣,以及辨不出面貌的湿冷灰烬。
圣人为此华发早生,郁结多年,直到承平八年,也就是十年前,有一方士向圣人进言,断言皇嗣尚存于世,流落到了陇右道附近的西突厥,圣人半信半疑,派自己的堂弟汉阳王前去找寻,当真发现了一名与帝后容貌肖似的八岁孩童,就连生辰都分毫不差。
汉阳王当机立断将他接回,而圣人在亲眼见到孩童那双——那双与元后几乎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瞳后,当即拍板,力排众议,为他上了玉碟、告了宗庙。
他也确实不负众望,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开蒙三月通经史,九岁能作绝句,十岁弓不虚发,十二岁一首长京赋才藻艳逸,令文人叫绝、洛阳纸贵,让所有毁谤他的大臣闭了嘴。
既如此,她总不好旧事重提,惹他伤神,只是无利可图,她与他交谈的兴致就大大降低了,她原就不是话多的人,若不是相熟或者别有所求,即便是比肩同行,她都可以不置一词。
但她知道,若阿兄这事了结得快尚可,若还要拖上一阵子,她少不得要他相帮的地方,是以敛衽低眉,真心实意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殿下是君子,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冥冥而不堕行。您这样好,天道公允,必会给您一个善果。”(1)
这话实不掺假。
她自小是被人护着长大的,平生最大两桩不顺,一是生母早逝,二是身体不济。而她家从不置身党争风波,又因太师府和门楣庇佑,经营产业颇丰,富贵利达,多少有几分地位,既不至于让人看轻也不引人注目。
锦绣堆砌、千呵万护长起来的女郎,不免脾气大些。
用她阿兄的话来说,她这人就是羔羊皮子炮仗芯子,平日看着和和气气,实则性子又犟又蛮横,无事还好,一旦有事争拗起来,怎么劝都听不进,就如点着的爆竹,逮着人就是噼里啪啦一通乱轰,敌我不分,整个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还挑剔,还刻薄。
可就她这样的脾气,上辈子为着谢寰掉了多少眼泪,末了还病了一场,都说不出他一句不是来。
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世人如何揣度他,不论他心思如何莫测,究其一生,他都是为国为民,无愧天地。
她觉得他应当有个好结果。
至少不是遭人暗算,风霜摧折,万剑攒心,困死在一座孤城里。
她如是想着,不自觉抬高了伞面,想要仰面看一眼今时的谢寰,却发觉他正垂着眼,意味不明的目光投照在她的身上,雨势渐渐小了,一抹日光溢出云层的边界,为这道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复廊蒙上一层光晕,他面朝向她,长发迤过他的肩头,身后是雕着花鸟纹的漏窗,漏窗里杏花粉白,上下摆动着,蓬松而柔软,远远看去,好似在一捧一捧地洩出日光。
浅金的、如水的光华。
尽数凝结进一双眼睛里,是怎样一种光采?
姜聆月终于得见了。
她看见那双金色的瞳仁微动,凤尾蝶振翅一般洒下点点碎金,而后听见他极轻地问:“倘若天道不公呢?”
她笑了笑,心说这可不归她管,口中仍是道:“天道不公,是它有眼无珠,岂是殿下之过。”
说话间,她收了伞,伞面上的杏花和雨珠跌落下来,有几片溅在她的衣摆,她在长廊尽头放缓步子,用袖子细细拂去碎花。
她今日穿的衣裳是内宫带出来的样式,罗裳大袖,美则美矣,行动时多有不便,稍有不慎就沾染些外物。
果然是给宫里面那些日日乘辇的贵人穿戴的,中看不中用,她暗自叹气,心道有机会还是托人给她带身惯常的衣裳来,只不知祝衡那边进展如何,她若不在,车夫一时支使不开,也不得不将就了。
正思量着,身旁的谢寰不动声色走近几步,指尖朝她发髻的方向虚虚一点,应是在提醒她发顶还有落花,她歪过头想要他指得更清楚些,入目却是郎君披发上成片成片的粉白花瓣,她不禁笑出声来,伸手想要替他拭去,又觉不妥,唤了袁客来代她。
她兀自站在廊下,一面寻摸自己的发髻上的碎花,一面笑个不休,并未注意到身后若有若无跟随的视线。
雨消云散,春光暖融,院中的杏花不再摇曳。
几人步出官衙,道过别,谢寰登了车轼,姜聆月立在官道等候车夫,他似是想起什么,卷起车帘,同她道:“现下女郎身边可有堪用的人?”
这话古怪,她皱了皱眉,张口要答,耳畔响起车铎摇动的声响,她循声望去,就见一辆朱轮华毂的马车缓缓驶来,在她身前止步,车檐上悬着的象牙铭牌一晃一晃,赫然书着“陇西都护府李氏”几个大字。
姜聆月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她总不至于这么背时,到哪都要撞见李鹞娘那冤家罢。
顺带提一句,李鹞娘是李妘的小名。
幸而车帘掀开,露出的是一张陌生面孔,一个男子,还是一个称得上英俊的男子。
眼如星辰,鬓若刀裁,身穿宝蓝色小团花缺胯袍,摇着檀木扇,头戴金镶玉发冠,俨然已经及冠了。
姜聆月心思略略一转,将此人的身份辨明了。
陇西李氏将门之家,世代在西北戍军,留京的后辈中,除却李长信、李妘兄妹,余下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是庶出不大往来走动。
瞧这人的张狂劲,必是名满汴京的李家大郎李长信了,也是他阿兄的直系上级,今鸿胪寺少卿。
她一个激灵,原先因精神不济耷拉下来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目不转睛打量着他的动向。
却不想李长信身后还跟着一人,又是一声车铎响动,姜聆月只觉眼前光景一晃,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出了车厢,直直向她扑来。
她下意识用手接住来人,定睛一看,鹅蛋脸,杏仁眼,眉心红痣精致小巧,浑似雪地里的一点残梅,不正是她的贴身女使阿胭。
“阿胭!”她又是惊又是喜,拉住女孩儿的手,只问:“你怎会在这儿?”
阿胭怯生生的,连忙低下头,凑近姜聆月,小声道:“阿衡托人带了信,称女郎就在刑部。”顿了顿,添了句:“是那位拿扇子的公子捎我来的。”
她多日不见外人,这会子置身大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时有人将视线投向她们,让她不由得紧紧攥住姜聆月的手,背脊绷成一线。
姜聆月知晓她为何作此反应。
阿胭原是江南一家农户出身,农户家贫,生了四个女儿,只得一个儿子,近两年收成不好,为了给儿子盖一间体面的屋舍,将阿胭这个排行最末又有姿色的女儿高价卖了,卖给专门调教瘦马、用以结交高官的鸨母。幸而她骨头硬,熬了一个月不肯服软,与鸨母勾结的官商就在这一个月落了马,鸨母也受了牵连。
又碰巧姜燃玉与办案的御史相识,途径江南,旁观此案,记着自家妹子前段时间向他讨一个贴心的女使,见阿胭生得齐整,为人可靠,就将她领回了府中。
姜聆月可怜她伶仃无依遭此境遇,用心照看了她一段时日,她才算走了出来,因此她就格外仰赖姜聆月,又怕生人。
姜聆月思及此处,放低声音宽慰她。
阿胭紧绷的背脊慢慢放松下来,她虽气怯,却不肯给主子丢人,镇定下来,向她一一解释:“昨日傍晚,女郎迟迟不归,大郎也没有下落,家主很是担忧,要府中人分头去找。奴婢跟着去了,还没出门子,来了一位、一位……别人说是天使,天使说陛下宣女郎进了宫,却不说到底是什么事。”
“府中乱成一团,家主急得头风都犯了,多亏太师府的小郎君来告诉我们,女郎是被选作了花朝节的、什么使……奴婢不懂这些,只晓得是好意思,大家伙松了口气,家主却是唉声叹气的,或许是因大郎还没有消息。”
姜聆月听了,想的却是——不单如此,阿耶不单忧心阿兄,还怕她真的被册为魏王妃。
上一世他得知她钦慕谢寰一事,就一反平日的好性子,出离的反对,哪怕是那场不得不去的梅花宴,他也是碍于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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