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翟德佑的手书,柳昭月这次站在翟永贞面前,没有得到斩钉截铁的拒绝,而是长久的沉默。
翟永贞已将这封信上上下下看了许多遍。内容简短只有半页,不过是说,请他告知这位姑娘她想知道的事,以此来交换父母衣食无忧渡过后半生。
内容虽然为他人所写,可那署名以及背后的图案,即使断断续续,沾染上了血迹,他也能认出,是他兄长翟德佑亲笔。
“师父,您虽已皈依佛门,但父母血亲仍在。如今您兄长身故,难不成还要任由父母自生自灭吗?”柳昭月在一旁劝说。
他背过身。影子在庭院中颤动,一如他挣扎的内心。
良久的沉默后,他忽然动身,走进屋舍。
柳昭月心下一喜。翟永贞并没有出言拒绝,便是好的征兆。等待他折返的这段时间虽煎熬,却也有了希望。
果然,他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个信笺。
世间之事,自有缘法。翟永贞不知此举是对是错,只能归因于随缘而行。
这两封本该在当时焚毁的信件,因他起心动念,得以留存。八年之后,方重见天日。
或许,这便是天意。
翟永贞犹豫片刻,郑重地将这两封信交到了柳昭月手中。
他双手合十,微微俯身一礼。
“还望施主听小僧一句劝。有时知道太多却无能为力,不过是徒增烦忧,在打开之前,还望施主三思。”
信封轻如鸿毛,可在柳昭月双手中却沉重如珍宝。
她屈身回礼:“谢师父提醒。”
-
柳昭月安然无恙回到女德堂,提心吊胆好几日的杏儿,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
只是小姐更衣后,就一直坐在桌前盯着那信封看,也不知在想什么。
杏儿走过去看茶,想起小姐今日回来,身上穿的那件料子粗糙的陌生衣裳,便随口一问:“小姐,您适才换下来的那件衣裳要奴婢丢掉吗?”
柳昭月闻声抬头,似是还沉浸在思绪里,停顿半瞬,迟钝地“哦”了一声,才回过神:“不要扔,替我收好,回京的时候带上。”
杏儿点了点头。
柳昭月望着这两枚信笺。
自知晓兄长死因有疑那天开始,她一直竭尽所能地探查,直到死,这件事依旧萦绕在心头。
上辈子无法可解的执念,如今就摆放在眼前,柳昭月却忽然不敢触碰。
就像翟永贞所说,如果她知晓这件事后无能为力,会不会真的悔恨一辈子。
近乡情更怯。这种情绪几乎要将柳昭月淹埋。
可她又深知,自己绝不会这个时候选择放弃。重活一世,已是逆天改命。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也定会迎风而上。
柳昭月心一横,撕开了两封信笺。
...
“啪!”
屋内突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惊动了正在烧水的杏儿。她猛然一惊,撂下手上的东西,急急忙忙朝住屋跑过去。
推开门,烛台茶盏四散躺在地上,一片狼藉。
柳昭月站在桌前,双眼通红。她怔怔地望着桌面上摊开的信件,往日平静温和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整个人都被撕裂了一般,仿佛被摧折的雪枝。
杏儿怔住了。小姐的性子总是淡淡的,她从未见过小姐脸上出现如此无措的表情。
她回过神来,颤抖着走到柳昭月身边,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柳昭月指尖微颤,一滴清泪从眼眶落下,视线变得模糊。
两封信笺。一封为定远州刺史张策所书,简要阐述了当年事件缘由,另一封,则是皇帝秘旨。
她兄长柳庭轩,在定远州外任时,无意间发现皇帝秘密与外邦势力达成协议,目的仅是为了与太后争权。
如果这一信息泄露,不仅皇帝会失去忠臣的支持,朝廷也会动荡不安,甚至太后可能利用这一把柄控制皇帝。
皇帝担心柳庭轩会因国家大义,将此事揭露。为掩盖事实,不仅决定将柳庭轩置于死地,还将自己与外邦勾结的罪名扣在他身上,使柳庭轩的死显得合情合理,同时为自己脱罪。
密信之中,特请翟永贞前来验尸,只为将戏做足,将真相彻底掩埋。
柳昭月试图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胸口仿佛被堵住,呼吸变得困难,宛如窒息。
父亲在边关对抗外族数十年,赤胆忠心,皇帝却给他唯一的嫡子安上了叛国的名头。
哥哥身死后,父亲寄来的家书都不敢有悼念之意,只因哥哥背负罪臣之名,反而痛心疾首地斥责哥哥不忠不孝,称颂皇恩浩荡,家族未受牵连,妻女得以保全。
不仅如此,竟还让他女儿入宫侍奉,承受屈辱。
柳昭月想起前世不得不在皇帝身下承欢,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住腹部,压抑住那股恶心。
禽兽!
不仅皇帝是个禽兽,她二叔父,二叔母,凡是替皇帝掩盖真相,助纣为虐之人,通通都是禽兽!
杏儿见小姐流泪不止,撑着桌子痛苦不堪,连忙扶她坐下。
她着急又难过,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安慰之词也说不出口,只能连连落泪。
柳昭月的指尖死死攥住信笺,指节泛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从失控的情绪中找回一丝理智。信纸已经被她的指甲刺破,留下了一道道痕迹,一如她内心深处撕裂的伤口。
怪不得,翟永贞说此事涉及京中贵人,她知道了也无计可施。
是啊,他是皇帝,这天下的主人,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不知过了多久,柳昭月只觉得泪已哭尽。
她用手指抚掉脸上残存的水痕,缓缓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杏儿的发顶似是安慰。又问道:“从这里送信到岐州大概要多久?”
杏儿抬起头,双眼已经哭得红肿,她粲然一笑,眼角还挂着泪花。
“小姐,您好了?刚才可吓死奴婢了。”
她赶忙抹了把泪,思索半瞬:“您是要给大将军送信吗?从上京到岐州,一切顺利的话怎么着也要一个半月。”
“好,等我写封信,你明日找镖局送出去。”
柳昭月置好笔墨,刚写下一行字,动作倏然顿住。
“怎么了小姐?”杏儿在一旁问。
她只是忽然想到,若是将实情骤然告知父亲,他远在边关,总归不能立刻造反,除了令他伤心还能如何?
据说塔苏族骁勇善战,又一直对大平的国土虎视眈眈,如若父亲正悲痛之时,恰逢塔苏族来犯,他到底战还是不战?若是应战,心绪纷乱之下,无法在战场全心抗敌,岂非更添凶险?
刚刚是她太过冲动。如今细细想来,此事事关重大,须得仔细思量,再做决定。
况且,她现在还需解决皇帝赐婚一事。
眼下要先把自己稳住,才能谋划将来。敌在明她在暗,慢慢来。
“没什么,就是太过思念,总觉得书不尽言,不知如何落笔罢了。”
柳昭月收回思绪,笔锋一转,只写下慰问父亲在边关辛苦,对他甚是思念这些关切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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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萧砚舟看完信笺,随手扔进云霄怀里。
“封好,寄出去吧。”
云霄把东西揣进怀里,问:“柳姑娘可有在信中提到向翟永贞所求之事?”
“没有。只是封普通的家书。”
“这柳姑娘还真是滴水不漏。”云霄感叹道,“在越阳关内可没人敢在殿下面前造次,便是京城中,殿下的地位也是尊贵无比的。可这柳姑娘,竟不曾对您有半分惧意,还让您栽了好几次跟头,倒是不一般。”
萧砚舟微微侧目,淡淡道:“我看你也越来越放肆了。”
云霄连忙站直,讪笑着挠挠头。
“属下不敢。”
萧砚舟沉默片刻,忽而问道:“赵行知那边来消息了吗?”
云霄点头:“赵大人在京中潜伏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来信恭迎殿下归京,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萧砚舟淡淡“嗯”了声,转头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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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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