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日。
锣鼓喧天。
阿琼身着奢华雍容的与凤嫁衣,身子依旧残存着几分春夜里的燥热,被凤冠压着,有些艰难地抬头。
看着眼前陌生的,皇甫夫人。
阿荼说,她应该恭敬些,唤她母亲。
她记着的。
刚要开口,皇甫夫人身侧老媪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用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下估蔑一番,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满意。
躬身对皇甫夫人道:“夫人放心,如此绝色,又天生尤物,但凡是个男人,便没有不动心的。”
皇甫夫人端着高高的姿态,正眼都不曾瞧过阿琼,闻言轻睨,颔首。
阿琼细看她的眉目,确实有几分与自己相像。
她只是不明白,这世间所谓血脉相连,除了样貌,与陌生人又有什么不同。
……是,掌控吗。
因有了相连的血脉,她便可掌控她的生死嫁娶,让她做什么,她便要做什么。
仰头,她开口,唤了声,“母亲。”
皇甫夫人身子顿住,回头看她。
神色天然带着上位者的倨傲,神情很冷淡,眼中似乎有她,又似乎空无一物。
阿琼问她:“母亲,我要嫁的,是何人呢?”
她问了阿荼的,可阿荼也不知。
阿荼只是很难过很难过,她便知道,或许她再也无法像阿荼从前所说,得遇真心相待之人。
皇甫夫人微挑眉梢,似笑非笑,“嫁?那哑女便是这般给你说的?”
阿琼眸色冷了些,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皇甫夫人回身,到她身旁,款款落座。
矜贵的冷香盈袖扑面,一如她精心保养的手,缓缓覆下。
阿琼垂眸,璨目的金晖扰在眸底,多得缀乱。
皇甫夫人露出笑模样,拍了拍她,“好孩子,莫怕,那是天底下顶顶富贵的地方,日子啊,只会更好。”
喜帕垂在身前,柔软的红穗微晃,透过的光洇成了薄红。
阿琼看向她,眸中澄澈不染尘埃。
许久,应声:“母亲的话,阿琼记得了。”
手收回,皇甫夫人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拭着十指,“记着便好。”
“不止我的话,这些年遣人教给你的,亦需牢记。”
“行了,时辰也到了,快些去吧。”
喜帕遮面,眼前只余一片通红,阿荼的手搀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出了这一方小院,入了更小的红轿。
这是阿琼长这么大,头一回跨出这方囹圄,却连外头的模样,都无法亲自瞧上一眼。
起轿前,那老媪的声音又响起。
“娘子生来便姓皇甫,到了地儿,记得用这些年学到的本事好生侍奉贵人,早日报效皇甫氏,才不枉主君的这么多年来的苦心……啊!你这贱婢,作甚呢你!”
眼前光影的变换让阿琼有些不安,“阿荼?”
“吉时已到,起轿——”
嘈杂的鼓乐声覆盖了更多的谩骂,阿荼的手也紧紧握住了她的。
阿琼松了口气,想掀开盖头看看阿荼,阿荼手语:【没事的娘子,奴婢刚刚吓唬了那老媪,给您出气了。】
【奴婢没事,娘子莫要掀开盖头,不吉利的。】
喜帕在头上,一遮便从日升到了日落。
红烛的光亮愈暗,阿琼只能感受得到自己所在似乎是间很大的屋子,而她一直坐在床榻边,身子僵着,时间久了,疲累从骨子里泛出酸软,不知何时便要倒下。
只能勉力一寸寸地捱着。
忽被阿荼扶住,她这才发现身子不知何时虚软得厉害,口鼻吞吐间,是熟悉的潮热。
为何啊,今日她明明没有……
是香?
这件屋子的熏香里,似乎有丝特殊的气息。
【奴婢去将香炉灭了……】
“不要。”阿琼一把摁住她,“这香定是故意如此,若我们动了,往后……”
她咬唇,喘得厉害,“不能动的。”
缱梦曾经教过她,房事里,情香是助兴的好物什,尤其当男子……
正想着,门口传来声响,阿琼一颤,捏紧了阿荼的手,下一刻又推开,“你别在这里,快出去。”
阿荼犹豫间,被门口进来的人一把拽开,盖头也一并落地,粗糙的大掌捏住阿琼的面颊,粗暴抬起。
来人披头散发,一身尊贵的墨金带着摄人的威压,中年模样,眸中满是血丝,神情暗含几分癫狂,定定看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撕开她的皮肉,茹毛饮血。
阿琼在他掌中,像一只随手就能捏死的鸟雀,哪怕翎羽华美不可方物,也惹不来丝毫怜惜。
殷莫看了半晌,看得阿琼眸中水雾快要落下时,忽哑声狞笑,“皇甫氏送来的?可惜,已经晚了。”
狠狠一甩,阿琼跌在床榻,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钗环叮铛碰撞,她被连着头发扯起,娇嫩的面庞被指印一寸一寸摁得泛白,殷莫的目光似刀剐过。
“孤贵为九五之尊,却硬生生被你们皇甫氏压了几十年,压得脊梁骨都要碎了,终于,让孤等到今日……听说,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压了几十年,阿琼不懂这个疯子一样的人,为何要说这些话。
可她进到这间屋子,闻到这炉中异香已经太久太久,随着时间推移,浑身像点燃了一把火,将她烧得只能呜咽喘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回话。
是,吗?”
大掌向下,掐住她的脖颈,力道越来越大。
气息被夺走,胸间闷得像随时都会炸开,求生本能让阿琼艰难点头,嘶哑应是。
“这便对了。”
他松开手,看着她拼命地咳,眸中升起扭曲的愉悦,笑出声,“既然他们好心将你送了来,孤,便施舍你一个恩典。”
“准你们骨肉临死前,再见上一面。”
……
鲜红的嫁衣凌乱不堪,夜幕之下,禁军林立,阿琼手上拴着绳,被拉着,赤足走在铁甲寒兵之间。
她扭头去寻阿荼,阿荼唇边带血,竭力冲她扬起笑容,安抚地摇头。
星月皆无,飞檐下的宫灯幽幽散着零星的红芒,阿琼从不知,原来外面的世界这般大,大到走得踉跄,走得磨破了脚,鲜血淋漓,也走不完一条路。
朱墙黛瓦被抛在身后,湿透的嫁衣不住滴下冰水,她面色惨白,不知自己是靠着什么,才没有倒下。
天,渐渐亮了。
周身无数的亮光被反映过来,嘈杂声入耳,是百姓群情激愤的声音,在骂着天子昏庸,天家不仁,满腔愤恨地为皇甫氏声讨。
禁军破开人群,将她一并押入法场。
天边晨光映着她的身影面孔,鲜红的嫁衣与天争辉,及不上她容貌半分。
脆弱到极致,也绝美到极致,是种随时都会消亡,让人不由自主小心呵护的美。
足足几息时间,四周鸦雀无声。
就在这片寂静里,那一片乌压压待斩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厉声呼喊:“皇甫琼!”
阿琼循着声音,缓缓看过去。
哪怕在这样的场合,皇甫夫人依旧满身华服,簪金夔凤,不减半分风华。
她身侧,应当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长长的胡须已然花白,目光正视前方,傲然风骨之下,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阿琼呼吸沉涩,身子重得仿佛灌了铅,视野越来越模糊。
母亲,父亲。
她在心底,一字一字地唤。
母亲,似乎在笑。
声音那么鲜亮,蛮横刺入所有人耳中。
“皇甫琼,你看看你自己是从何地而来!你对得起皇甫氏,对得起你身上流的血吗!”
又是,皇甫氏。
她身上的血脉,与旁人,又有何不同?
是因为这不同的血脉,所以她才被圈养十几年,学所谓,以心奴人的法子吗?
所以才在昨日,被送入这样大,这样可怕的地方吗?
周围絮絮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厌恶愤恨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不知多少只手,在对着她指指点点。
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来自铡刀之下,来自与她血脉相连的,皇甫氏族人。
“她就是国师那个最小的女儿?听说被娇养长大,不想到头来,竟是个白眼狼。”
“……亏她还姓皇甫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满族被灭,自己倒是上了天子床榻!”
“嘁,瞧她长的这模样,便不是个安分的。”
“说不定,皇甫满族,就是被她给害的,不然皇甫夫人能这么说嘛。”
……
心跳声沉沉压在耳边,嗡鸣似横梗紧绷的线,长久不息地响……她该,听不清这些话的。
可这些话,不止钻入了耳中,更烙在心上。
朝阳金光万丈,万里无云之下,唾骂沸反盈天。
斩立决的令牌梆地一声,重重扔在阿琼面前。
“时辰到——”
几十近百的刽子手齐齐大饮一口坛中烈酒,喷在屠刀之上,浓烈的酒味散开,透明余沫在空中映出绚烂的七彩,转瞬跌落。
观刑的百姓见此不要命般,嘶吼谩骂,冲撞刑场周围密布的禁军。
谩骂的话好似轻若鸿毛,引不起刑场之内诸人的半点反应,又好似重逾千钧,自头顶对准阿琼狠狠砸下。
“阿荼!”
有什么东西冲她扔过来,被阿荼挡住,阿琼忙扑上去。
“阿荼,阿荼你怎么样……”
“法场重地,何人敢犯!”
行刑官见此怒目圆睁。
话音刚落,禁军横刀拔出,血溅当场。
下一刻,场内一声令下,刽子手手中屠刀齐齐挥下,寒光闪过,几乎映亮整片天际。
皇甫氏满族,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几百颗人头,同时,滚落在地。
血扬成了海,染红半边天。
让天地尽褪了斑斓色彩,仿若刹那间,卷入了另一个时空。
心跳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沉,重得躯壳快要承托不起。
恍惚间,耳边有漫长的哭号,化作无尽长风,敲下低沉悠久的丧钟。
再回不去。
……
帝王殷莫,便是在此刻,踏着漫天血海,在全副仪仗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居高临下,傲睨万物。
“皇甫氏,你可知罪?”
问罪声铿锵,在法场荡起不息的回音。
……皇甫氏?
心底在迟滞地想。
……就在半刻之前,皇甫氏满族皆被斩立决,又,何来的皇甫氏。
阿琼动作轻柔地,用袖中的红帕为阿荼拭净额角被砸出的血。
血落在帕子上,似春梅从枝头飘零,坠入湖泊。
阿荼拽了下她的袖子。
阿琼动作顿住,手垂在身侧,良久,极慢、极慢地回头。
……她在几日前,知晓自己原来有姓氏。
原来,复姓皇甫。
在一日前,见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知晓,自己原来并非无父无母。
父母健在,她,需依父母之命,嫁给一个从未见过、不知姓名的人。
又在今日,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全族被屠,血流成河。
而她,因为生母的一句话,受万千百姓唾骂,尚不知前因后果,便成了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人。
是啊,她如今,便是这天下唯一、仅余的,
皇甫氏。
阿琼仰头,直视那高台之上。
刽子手擦净了染血的刀,铿锵的脚步声踏过滚了满地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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