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褚笑眉一时怔愣,近乎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她甚至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抑或是她当下正在做一场噩梦。
可他紊乱的吐息分明拂在她肌肤上,激得她一阵战栗;他浓黑眼眸中暗潮汹涌,压抑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嗓子涩得厉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褚家哪里对你不起?连你如今刑部尚书的位子,都是靠我阿爷的关系得来的……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这不是褚家与我之间的事。”
江铭攥紧了她身侧的扶手,轻声陈述:
“在褚宅之中,抄得白银一百六十七万两,黄金一万三千两,至于良田地产、珍宝古玩,更是举不胜举。
“数额之大,可抵国库五年赋税;名目之多,将查抄所得记于册上,录写了四万余字。”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惊心。
罪证、赃物,一一罗列清楚。她没什么能再为阿爷辩解的了。
“长欢,褚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有负于你。”
江铭低垂的鸦睫微微发颤,不敢看她的眼。他脸色苍白,愈发衬出眉眼的浓黑深邃,一双狐狸眼泛着红,凄艳得惊人。
“可我若不负你,便要负天下千千万万人。”
她知道他说得没错。
但她做不到,和他一起站在家国大义的立场上,就此抛却十六年间的亲友。
阿爷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很好。她不如小臣聪明,小臣已会作诗了,她还在学《千字文》。可阿爷从没说过一句重话,耐心地一遍遍教她。
阿娘性子急些。她儿时不懂事,跟着阿菁玩野了,宵禁后才想起要回家,阿娘会板起脸训她。但只要她撒一撒娇,阿娘的怒气就烟消云散了。
小臣身体不好,偏偏最是关心她。天冷叮嘱她添衣,不许她贪嘴吃太多寒凉的饮食。方方面面,将她看顾得妥妥帖帖。
张世伯教她学骑马,张世兄带她放纸鸢,阿菁与她从小一起长大。
……
桩桩件件,悉数浮现在她眼前。
他们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教她如何能够割舍?
“至少留他们一命。”她哽咽着央求,“圈禁也好,流放也罢,哪怕是没籍为奴……夫君,求你了,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褚家和张家树大根深,不能留下后患。夫人难道没听过除恶务尽的道理?”
江铭的嗓音依旧温柔,话中一字一句,竟冷得让她遍体生寒。
“我亦是褚家人。”褚笑眉浑身冰凉,目光却炙热悲怆。“夫君既说‘除恶务尽’,怎么不将我一同杀了?还有我腹中这个孩子,也带着一半褚家的血脉……”
“够了!”他猝然打断道。
似是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控,他深吸几口气,勉力压下隐要爆发的情绪,缓声道:
“你既嫁作江家妇,自然不算褚家女,往后我才是你的家人。你乖一些,好好回府待着,别再管这些事。”
“不可能。”褚笑眉双眸通红,定定地盯住他,“我阿爷阿娘身在大狱,你叫我袖手旁观?”
她嗤笑出声:“呵,江文颂,要不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江铭愈发收紧了指节,绷得手背青筋暴起。而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手指徐徐松开,站直了身子:“夫人不肯听话也没关系。”
他捻了捻指尖,似乎要抹去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声令下:“来人。”
两名家仆应声而入。
听到屋中的变故,白虹和青简也一齐跟了进来。
只听江铭吩咐:“把夫人送回府中,严加看管。”
“谁敢!”褚笑眉喝道。
可惜江府的家仆,并不听从她的号令;他们已朝她而来,步步逼近。
两名婢女抢身上前,牢牢护住了她——白虹功夫极好,不仅是侍婢,更是贴身护卫。区区两名家丁,绝不是她的对手。
褚笑眉道:“白虹,拦住他们!”
双方对峙间,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白虹却蓦然跪地:“且听奴婢一言。”
她向江铭道:“大人,夫人腹中尚且怀着您的孩子,强行动武,恐有损伤。不如由奴婢带夫人回去……”
“你疯了吗?!”褚笑眉又惊又怒,“如今褚家危在旦夕,你竟要站在他那一边?”
白虹道:“正因褚家已倒,再难回天,夫人后半生的倚仗唯有大人,更不该伤了和气。”
“混账东西!要是我全家都死了,我还顾及什么后半生?!”
“奴婢此举,是为夫人考量,夫人要怨便怨吧。”白虹制住了她,用的力道虽不大,却足够让她挣脱不开。“得罪了。”
褚笑眉被关回了江府。
白龙臛、汤浴绣丸、唐安啖、丁子香淋脍……餐食端上来一样,她就砸一样。接连三日,滴水未进。
“大人,夫人还是不肯吃饭。”
江铭听过家仆的禀报,笔锋微顿,仍凝神将剩下半句写完,方才搁了笔。
他掰下一块广寒糕,喂给在书案上舔毛的雪狸,道:“不肯吃,那就是不够饿。饮食照旧送过去,她吃或不吃,都不必理会。”
家仆犹豫道:“可夫人已晕过去好几回了。郎中来看过,说夫人有孕在身,这样下去恐怕……”
江铭闻言蹙了眉,屈指轻蹭猫儿柔软的绒毛。猫儿吃得正欢,不肯给他碰,凶巴巴地叫唤了一声。
“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江铭勾唇冷笑,目光却仿佛透过它,在看着旁的什么人。
他收回手,起身整了整衣摆:“备车。”
“大人要去哪儿?”
“刑部大牢。”
牢房阴暗潮湿,不见天光,砖上生着青苔与绿霉。
单薄瘦削的少年躺在地上,无意识地打着寒颤,流露出许多痛苦之色。
这大牢白日里又闷又热,夜里却湿冷入骨。褚笑臣自小体弱,又只有囚衣蔽体,早被折磨得发了高烧。昏昏沉沉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手指上齿痕密布,血肉模糊,伤口严重处甚至深可见骨。一只耗子正啃咬着他的指尖,听见有人靠近,“吱——”地惊叫出声,蹿到角落中去了。
“醒醒!”狱卒踹了踹他,“尚书大人有话要问你。”
褚笑臣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到锦衣紫袍的高官身上。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我阿姊怎么样了?”
“在闹绝食,逼我救你们。”
“阿姊……”他眸光一晃,薄唇翕动着,呢喃出这个称呼。
他是聪明人,只需要一句话,就明白了江铭来找他的意图。
江铭不会因为这种威胁而罢手,阿姊若执意决绝到底,无非是多赔上她的一条性命。
但江铭既然跑了这一趟,便足以说明——若是有得选,他并不想阿姊出事。
“带她来见我,我能劝她活下去。”褚笑臣道。
院内悬着的红纱灯因风而动,江铭踏着忽明忽暗的光,迈入了屋内。
小厮托着绿檀木盘,侍立在旁。江铭刚接过青瓷碗,褚笑眉已一扬手,要将这碗掀翻。
他略通些武学,同她一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女娘相比,力道大得多,轻而易举地钳住了她的手腕。
褚笑眉偏又饿了好几日,竭力挣扎下,仍甩不开他的束缚;反害得自己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几欲晕厥。
“别闹了。”江铭捏在她腕间的手愈发用力,“你所求之事,我绝不会允。”
褚笑眉冷声道:“那我同江尚书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江铭眼底一派凛冽寒意,褚笑眉毫无惧色,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
到底是他先叹了口气,语调缓和下来:“你乖乖喝完这碗粥,我可以让你同你阿弟见上一面。”
“我要褚家和张家的人活着。”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江铭搁下瓷碗,碗底与方盘相叩,发出“笃”的轻响。“不喝?那就是你不想见他了?”
“行,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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