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裴罄然坐在木音旁边,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这一节课,夫子讲的是在人族最大的聚居地——大隋朝传唱的民间歌谣。大隋朝有一百四十三郡,被望南镜湖和弦乐山脉划分为三块,歌谣也因地域民俗各有不同。
夫子用留声球演示三地歌谣的不同。
介绍完歌谣和基本音律,他将其中的一百二十个字作为识记对象,一一拆开其中的偏旁,仔细讲解。
木音想学的就是这个!
这个时代的字字形圆润,但笔画繁多。总共有七十一个大偏旁,十三个小部首,仅仅这十二首歌谣中涉及的句法变化就有十一处。
识文断字之路,任重而道远。
为了方便课后复习,木音特地多带来两块分化均匀的石板,且写字时遇到坚硬处,立即松劲,避免发出声音影响夫子,再次被赶出课堂。
夫子讲得认真,木音听得兴致勃勃,丝毫没注意到“认真听课”这艘大船上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个学生。
讲完语法,一看学生神情萎靡,夫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这帮小子们离家不久,门内顾及一些人心中难免有思乡之情,没有过多要求,他们倒是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修炼不精进,读书也没冲劲。
忽然,他想到一个提神振气的法子:“你们其中有不少人出生于大隋朝,对这些歌谣并不陌生,可有人愿意献唱一首?不必羞怯,老夫对歌谣的唱法不甚了解,不知对错,不予评判。”
他先看向裴罄然。裴家曾有一位先祖以古琴证道,以歌声扬名,家族对后来的子孙必定加倍教导。
偏偏这目光和耳朵不受控制,让他注意到旁边的木音。
这孩子又在拿筷子在石板上写字!
“木音!”
木音猛然抬头,和夫子饱含愠怒的眼神相逢于一片讥笑声中。转瞬间,夫子眼中的情绪便烟消云散,她还没搞清刚刚究竟是自己眼花,还是夫子变戏法,就听夫子扔来一道命令:“你来唱一首试试。”
让她来唱歌?
天地良心,她最怕的就是唱歌!
当年为了挣活动分,给学姐鞍前马后终于走后门进入大一合唱班,只上台一次就被刷下来,还被要求在演出时对口型,不出声。这能唱?这能唱个鬼!
“夫子,弟子五音不全,毫无天赋,尚且不能够认全这些字,唱的话,恐怕难以胜任。”
是时候展示一下她辛苦磨练的“有心无力”演技了。
夫子教书百年,可不吃这一套:“怕什么,你只管唱就是。”
他最喜欢看这些小孩为难的样子,配一杯春雨前的新茶,快哉快哉。两条形似柳絮的眉毛轻轻抖动,夫子脸上的皱纹宛若老树年轮,在寥寥白雾中缓缓伸展开。
突然,教室中后方传来细微的动静。
夫子抬眼一看,“嗯”一声,心中不免对那个小屁孩高看一眼。
此时,他的一举一动对整个课堂都有惊人的影响力。
木音正急得焦头烂额,忽然听见这一声,再看身边的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后瞧,她也往后看。
——那个说话结巴的小男孩站起来了。
小孩脸上毫无惧色,甚至,木音在其中看到一点兴喜之色。
他在高兴什么?
木音实在想象不出一个结巴会怎么唱歌。
偏偏那孩子听到夫子意味不明的一个回音,不顾周围人或鼓励或嘲笑的眼神,直接站起来,行过礼,开始唱其中一首民歌。有人小声说,那是怀州之地的民歌。
说话结巴的人,唱歌却很好听。
这首民歌唱的是采莲女的生活,木音听得明白,脑子里浮现的不是上辈子在江淮一带采风的画面,也不是鸡头米做的糕点,而是一些陌生的片段,血腥,悲痛,却和她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无法共情。
歌声止,记忆散。
木音四处观察,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异常,就只是听结巴唱一首歌,或是赞赏,或是轻蔑。
那段记忆,是原主的?
“墨廷翰,你是怀州人士?”夫子问道。
他记得这一群孩子中,只有木音是怀州人士。怀州多水,地势低洼,时常发生山体滑坡。
前几年,天子得天命指引,将于怀州祭祀上天,特意命人将百姓迁离那里,修建行宫,派兵驻军守卫。能记住乡音的孩子少了,会唱怀州民歌的人也少了。
“回夫子,弟子入山前,收养弟子的老道是怀州人士。老道好酒,爱听歌,经常以船为家,四处游览。”墨廷翰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他悄悄用余光瞟过去,发现是木音和裴罄然。
木音震惊到说不出话,心里惊叹连连。
这是墨廷翰,怀州人士墨廷翰?在原著后半期,那个让女主爱而不得,让众男主恨得牙痒痒,偏偏修的是无情道的杀神竟然是水云门的!
“赤子之心,至诚至信。”夫子感叹一句,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想起那位拿法宝当酒壶,用剑鞘做小舟的故友,也记起二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轻叹一口气:“那名老道,叫云忠散人,对吗?”
“正是。”
木音注意到,那个叫墨廷翰的小孩听到“云忠散人”四个字时眼眶中有盈盈水光闪过,收养之恩,传道之恩,谋划后路之恩,恩重如山。
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孩子,怎么会修无情道呢?其中缘由,原著中丝毫没有提到。
墨廷翰的视线轻轻扫过木音,落在隔壁的裴罄然身上。
相比自来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木音,世家千金裴罄然的深情更耐人寻味,她的口型在说:听说你不是结巴,唱得不错。
“罢了,今日课就上到这,散学。”留下这一句,夫子乘坐蒲团化作一道流光飞走。
教室里的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素来以严苛著称的夫子竟然提前下课,这等事情,简直闻所未闻,其中原因,自然落到墨廷翰身上。
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走上来,后面紧跟着五六个差不多大的孩子。
小胖子攥住墨廷翰的肩膀,反制手肘,将人摁在桌上:“喂,你给我们说说那个老道有什么能耐,和夫子是什么关系,怎么就把夫子气走了?”
“我,我不知,知道。”墨廷翰被摁住胸口,呼吸困难,说话更难。
他说话本就不利索,这下更结巴了。
一帮孩子哈哈大笑。
教室里乱糟糟的,木音检查自己的笔记,将碎屑收拾干净,准备收拾石板走人;旁边的裴罄然陡然站起来,速度之快,力道之快,直接将木音的一块石板碰掉,木音猛地跪下去接也没接到。
石板碎一地,笔记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
一节课的心血损失一半,木音心痛到难以呼吸,气冲冲想到找人算账。
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三两步冲到教室后方。
“你干什么呢?”裴罄然一把掐住小胖子摁住墨廷翰的那只手,指甲用力嵌进肉里,红丝初现,小胖子痛得嗷嗷直叫。
“裴罄然,你疯了吗?我在替夫子教训这家伙!夫子都被他气走了!你也要气走夫子吗!”小胖子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小眼睛从□□里睁大,狠狠瞪过去。
没想到,他反被裴罄然凶恶的眼神吓了一跳。
“人都气走了,关我屁事!夫子不可以提前下课吗?他既然没说理由,关他何事?滚!”恶狠狠教训小胖子一顿,裴罄然用力甩开他的手腕。
“啊!裴罄然你个泼妇!看你长大了,谁敢娶你!”
小胖子捂着被桌角磕红的手腕边喊边退,急红了脸。余光扫到大开的窗户窗棂,他迅速转身,“嗖”一下跳窗而逃。
情况转变太快,一群跟着看热闹的小孩都被这架势吓懵了。
裴罄然撸起袖子,攥紧拳头,挨个看过去,小跟班们个个哇哇大哭,跑的跑,跳窗的跳窗,还有两三个躺在地上,伸胳膊蹬腿耍赖不走,将周围一片的桌子踹翻。
木音努力护住仅剩的一块笔记,在一群废墟中寻找下一个落脚地。
另一块没用到的石板被她先一步送到靠前的桌子上,留作下一次课使用。
裴罄然一脚踢在最近小孩的屁股上,小孩爬起来往外跑,路过前排,一看有块石头,立即抓起来朝裴罄然扔过去。
木音:……
这孩子的准头实在太差,竟然扔向八竿子打不着的明梵音。
明梵音不愧为世家公子,稳稳握住石板,连头发丝都没碰到,神色依旧冷若冰霜,看不出喜怒。木音刚为幸存的石板松口气,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石板粉碎,碎屑洋洋洒洒落满地。
小孩嗷嗷哭叫,双手双脚并用,跌跌撞撞往外跑,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
明梵音轻轻“切”一声,朝裴罄然说道:“耍完威风就早点回去找你师尊认错,今日之事闹得太大,十三峰都有弟子在这。含韵长老虽是掌门的同门师妹,但这十三峰中总有几个长老脾气不好,还是要早点想法子摆平此事。等人家上门问罪,你绝对免不了一顿责罚。”
裴罄然一手揽住惊魂未定的墨廷翰,娇气地“啧”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个黑心的家伙能有什么好主意,我师尊要是知道我把其余十二位长老的弟子都得罪了,还能放我出来?你摆明了就是想坑我,我才不上当呢!”
表哥说,能上树掏鸟窝的能是什么好鸟,都是坏人,都不能信!
热血上头的裴大小姐已经忘记,当年她表哥掏鸟窝被抓包,想用这番话遮掩过去,不消一刻,院中就传来男孩子的哭叫声,她当时还拿着糖葫芦去表哥面前炫耀来着。
明梵音早已习惯裴罄然的脾气,一边将桌子摆正,一边走到裴罄然身边。
他不急不缓地问:“那你想怎么办?去找掌门?这位弟子只是泰来峰的记名弟子,将今日事由推到他身上,让掌门护住他?希望渺茫。”
墨廷翰低下头,用袖口擦干眼泪。
裴小姐说得对,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之事他也有责任。
他走上前,道:“今日,多,多谢裴小姐解,解围,剩下的,就不麻,麻烦了。”
“裴小姐姐?这个叫法不错,你是第一个这么叫我的,以后都这么叫,知道吗?作为交换,这一次,我罩着你。”裴罄然重新将墨廷翰揽过去。
木音一边摆正桌子,给自己清出一条道,一边想,这裴罄然和明梵音同为名门子弟,倒是义薄云天,若是她们身份相等,或许可以结交。可惜,她只是一个杂役,侥幸有机会读书识字,离开水云门,这辈子再难有交集。
明梵音面若寒霜,嘴角留有一丝笑意,下垂的袖口遮住他攥紧的拳头。
有时候,他真想把裴罄然的脑子扒开来看看装的是什么,一天到晚净给自己惹麻烦!
裴罄然光看表情就知道这家伙在讽刺自己自不量力。之前的不算,这一次她是仗义出手,要是被罚,她以后在水云门可怎么混啊?可是,师尊未必愿意听自己解释,而且,师尊信奉清净无为,更不会揽下这桩事。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实在不行,我就找表姐!”
小手一挥,指向走到门口的木音。
木音:?
这个表姐,是她以为的那位吗?
明梵音气笑了:“你找玉清风护你?且不说她的斑斓谷没有绮珊长老坐镇,能有几分薄面镇住各大长老,你和玉清风一见面就打架,她看你可比我看你不顺眼多了。上次你们甚至拔剑相向,要不是看在两家的情面上,她那一剑定会取你性命。”
说到这个,裴罄然感觉两只耳垂热热的,脸上烫烫的。
她何尝不知道表姐的脾气,但事到如今,话都说出口了,不去也得去,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全程看戏还被卷入其中的木音无奈给三人带路。
在云彩中飞行,她一遍遍在心里唾弃自己的脚,怎么就没多走快两步,怎么就把这三个不好惹的家伙带回来了!
斑斓谷离学堂不远,没一会儿就来到大阵入口。
一行人刚操控飞禽降落,还没落地,大阵自动打开,玉清风单薄的身影被白雾勾勒出来,在逐渐消散的雾中越发清晰,手里捏着眼熟的木简。
“玉前辈,这几位说要见你。弟子已将他们带来,先行告退。”木音恨不得说完就走。
玉清风和明梵音点头打招呼,再看另一边,局促的小男孩和自家丝毫不让人省心的表妹,心里一阵郁闷。总觉得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她今后十几年都不得安宁。
“你先别走,和他们一并跟我来。”
木音:逃跑计划,卒。
玉清风先将木音叫进屋内问清原委,再让木音把明梵音请进去,不知说了什么,二人很快客客气气地走出来。
躲在窗下听墙角的裴罄然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又被玉清风以眼神威吓,委委屈屈走进屋内,没过多久,屋里响起裴罄然凄惨胜似杀猪的嚎叫声。
不用听墙角,听也听不清,坐在石亭里都能听见“姐啊啊啊姐啊啊”的哭喊声。
石亭里,三人面面相觑。
玉清风和木音说的是这三人怕是要在斑斓谷住一段时间,很快会有弟子来搭建屋子,让木音暂时留下来给人开门。也不知道她和明梵音说了什么,这人听裴罄然酷似杀猪声的干嚎,竟然有心情品茶。
至于裴罄然,一想到那姑娘耳朵上的疤,木音顿时觉得她俩说什么都不奇怪了。
三人中,只有墨廷翰坐立难安。
他踌躇一会儿,对明梵音行礼:“对不起,明师兄。”
明梵音没理他。
他转身又看向木音,想说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木音哪敢让未来的杀星给自己行礼,连连摆手,丢下一句“好像有人来了,我去开门”就跑了。
在大阵边缘吹了十几分钟冷风,她终于等到一行人带着灵猴御剑而来。
木音领着这群人来到竹屋。此时,玉清风、明梵音正在喝茶,墨廷翰和裴罄然两人哀哀戚戚挤在角落里,眼角都红红的,一看就哭过。
负责搭建竹屋的弟子上前一问才知这几位都要在斑斓谷常住,屋子要建大一些,还要留一定间距,免得扰人清修。
综合考量,这群人决定采用怀州一带的建筑风格。
作为怀州人士,墨廷翰自告奋勇去帮忙,而木音作为谷中唯一的杂役,自然也得帮忙,忙完还得打开大阵,将人送走。
玉清风的屋子也被拆了,扩大地基,她没有去处,就在竹林中开辟一块地方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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