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剑宗小师妹借尸还魂后,还没从师门覆灭的悲伤中走出来,脑海里便挤进了大段原主的记忆。
……
九月临秋,飒飒风声裹挟着肃杀与森寒穿透薄衫,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抬头望去,整座小城都被笼罩在乌云密布之下,天空徘徊着几只乌鸦,哀鸣声着实令人心惊。
不远处的几家酒楼门可罗雀,薄雾顺着屋檐如纱幔般缓缓披下,俨然一场倾盆大雨即将到访人间。
“岳家长子投敌叛国,在狱中吞金自尽了!”
“当初岳怀慈一手流云戟夺得武状元之名,如今行差踏错,父母妻妹皆被流放玄懿塔,族中为官者尽数被贬,岳氏一族怕是完了!”
“瞧,那便是押送的队伍!”
喧嚣人声愈来愈近,几辆马车被人群簇拥着施施而行,不断有官兵大喊“退让”二字,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才让开一条道来,露出马车后黑漆漆的铁笼。
铁笼里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罪犯,新旧不一的血迹在笼中留下一层层斑驳印痕。
岳老脖颈戴着木枷让他动弹不得,紧阖双目一言不发,女人孩子们倚在一团,惊慌失措下,忙揪着头发挡住容颜,不愿让人瞧见此刻狼狈的一面。
“那就是岳将军的父亲吧,据说也曾是个偏远小吏,以慈悲为怀,救苦救难,在当地颇负盛名,这才有了‘岳怀慈’这个名字。”
“依我看,他那些美名都是装模作样得来的,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岳怀慈将作战图呈给敌国,于途中被捕——陛下圣明,自是不会容忍此等害国害民之人。”
“可岳将军这些年开疆扩土,从东陆人手中夺回了十四座城池,又怎会投敌叛国?会不会另有苦衷啊?”
“边关三千将士皆因他而死,你竟还在为他开脱?!”
“我……”
“岳怀慈自尽真是便宜他了,要我看真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铁笼里的年轻女人约莫二十来岁,一双手指血肉模糊,似是受过夹棍之刑。
她怀里紧紧护着的小姑娘此时探出头来,衣服脏乱,一张小脸却是干干净净,浑身未见一丝伤痕,显然被家人保护得极好。
女孩握紧了胸口桃木坠子,那是大哥此次出征前送给她辟邪之物,能护佑女孩平安,可在旁人眼里是个不值钱的木头,因而搜身时并未被官兵掳走。
她曾找修士看过这个坠子,修士说这里面锁着一只十分强大的怨灵,它的庇护,是以邪镇邪。
女孩抬起瘦弱的胳膊扶住囚笼,冲着方才辱骂岳怀慈的方向大喊道:“我阿兄才没有投敌,他是被冤枉的!!”
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冷寂了一瞬,接着化为更加躁动的辱骂声,几乎就要攀上囚车殴打几人。
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却还回嘴:“哥哥驻守边境,为苍梧夺回十四座城池,是分明你们颠倒黑白!……”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边的嫂嫂赶忙拉扯下来,岳老顺势抬起木枷将其护在身下,二人动作十分熟稔,似乎这一路上早已遇上千千万万次。
污言碎语萦绕耳侧,铺天盖地的菜叶纷至杳来,铁笼顷刻间便被砸得一片狼藉,碎石子划破了他们的衣襟与皮肉,闷哼声此起彼落。
偏偏一家子都是倔驴脾气,一个也不肯求饶。
负责看守的斜眼官兵嗤笑一声,故意轻声说给那几个罪犯听:“这丫头脾气可真厉害,等将来在玄懿塔充了军妓,不知还能不能这般硬气?”
有个秃发老兵推了推斜眼,义正言辞道:“说什么呢,她还是个孩子,开你的道去!”
斜眼立刻叫嚣起来:“哟,秃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些算盘,装什么清高,你还不是想……”
官兵们污言秽语生生剜着几个罪犯的心,他们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死死护着怀中女孩。
几人都未曾发现,方才百姓暴起,不知是谁掷了把菜刀,竟在岳老后背割开了一道裂口,岳老背后渗出一片殷红,顺着车轮滚落入泥……
出了城门,大雨磅礴,人渐渐散去。
为了减轻马儿的负担,离开人群后官兵们会让囚犯下车步行,于是此时打开了囚车,用一根长长的铁链穿过三人手脚锁链,拉扯着他们往前走。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走在山间,盘山小路格外不好走,偏偏又是去往玄懿塔的必经之路。
前头一辆马车里此时暖上了酒,马车颠簸,酒香味从窗帘缝隙中飘散而出,随行的官兵们纷纷咽着口水,目光时不时瞟过去,心想万一贵人大发慈悲,赏他们一口也是好的。
女孩与嫂嫂手拉手走着,被关押在京都地牢时,为了逼供,狱卒们用夹棍压烂了嫂嫂的手指,嫂嫂愣是一个字都不肯吐出来,更不愿签上那承认岳怀慈叛敌的认罪书。
女孩满眼心疼地抽出手,握住了嫂嫂的手腕。
嫂嫂本是江南人士,嫁给大哥哥的那一年,美得像枝头凌霄花,她这样金枝玉叶的人本该一生无忧,是他们岳家害了她!
女孩明知哥哥不可能通敌叛国,明知哥哥蒙冤而死,可她的心底仍然对哥哥生出了一丝怨恨。
她不明白哥哥到底为什么要送那张作战图出城,是受人胁迫还是被人哄骗,终究是他害得全家难安!
要不然,阿爹、二哥哥,还有嫂嫂便不会受这样的苦!
女孩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又迅速融入雨水中去。
岳老先前被菜刀划破后背,此时又走在二人身后,没人知道他受了伤,眼下实在撑不住了,他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女孩连忙扑过去搀扶他,却因力竭根本抬不起木枷,与嫂嫂合力才将他扶起。
女孩看着掌心血迹,不可思议地望向爹爹的后背,看到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顿时吓得愣住了。
她结结巴巴问道:“怎么、怎么会这样……阿爹你怎么样了?!”
岳老却是脸色惨白,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官兵们又故意用力甩起马鞭,马儿嘶鸣着越跑越快,风中隐隐传来愤恨声。
“看到他们就来火,岳怀慈那个叛徒害得边关三千将士白白断送性命!他们都该死!”
三人再度因铁链牵引而摔倒在地,被马车一路拖行,难以起身。
泥水溅在众人脸上,鼻腔中尽数是泥浆。
“咳咳!停下!快停下!——”
女孩双手扯着铁链勉强爬起身子,大步奔跑到前头引路的马车边,抱住车辕想要攀爬进去。
好不容易一只手抓住了帘子,却被一只乌金靴子猛地踹下马车,胸口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她呕出一口血,疼得几乎晕死过去。
“放肆!竟敢拦长史大人的车撵!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那人正是长史的仆从小厮,生得白净瘦弱,可方才那一脚却踹得结结实实。
女孩身上的污秽在他靴子上沾染了泥点子,他顿时扭起眉来,目光扫过驾车的马夫,趾高气昂怒斥道:“你们没吃饭啊,不知道长史大人最讨厌下雨了吗,还不赶紧找个客栈歇歇脚!”
官兵们亦有怨言,当着长史的面不敢发作,只能在心里暗暗骂着小厮,说他不过是给长史排遣路途寂寞的书童,也敢跟他们正经官差拿乔!
官兵们长鞭甩得更快,浑浊血液混杂着雨水遮蔽视线,马车后则是女人们哭嚎的声音。
岳老双目紧闭,鼻尖已是不出气了。
女孩知道,爹爹没了。
有人上前查探情况,又报给了长史,可他仅是挥了挥手指,叫人就地处置了岳老。
当着女孩三人的面,官兵们将岳老的尸体一脚踹下了悬崖。
女孩的哭喊声震得胸口钝痛,她眼神怨恨异常,望向那几步之遥的马车。
恰巧此时车帘微微掀起一条缝隙,长史扫视过泥泞中的众人,露出嫌恶又怜悯的神色来。
就好似在看随时可以被他碾死的蚂蚁。
真是晦气。
他与他们无冤无仇,本不必如此折磨他们。
可这些年岳怀慈升官太快,又时常借军费不足为由,让圣人下旨逼权贵掏家底补足军费,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便包括前朝的那位大人。
出发前,那位大人早有命令,必须在半路上暗中了结几人性命,不然到了玄懿塔,有明镜堂的那帮修士掺和其中,就不好再杀了……
大雨停歇,夜深人静,终于捱到马车停下休整之时。
长史大摇大摆走进客栈,官兵们则将几个罪犯关入柴房,也跟喝酒吃肉去了,独留下一个秃发老兵看守,但老兵忙碌一天,此刻也倚在墙边打起了盹。
柴房中一片寂静,如今岳家尚在人世的亲属只有岳夫人和妹妹相依为命了。
她伸手为妹妹擦拭身子,探过妹妹的脑门时,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青青,青青?”
妹妹浑身都如火烧般炙热,嘴唇干裂,哆哆嗦嗦说着昏话,时而喊着爹娘,时而喊着哥哥和嫂嫂。
岳夫人心疼极了,她跪在老兵面前,求他去找个医师给女孩诊治。
可老兵目光扫过她的脸,神色微妙,嘴角的褶子叠成一团,“找医师可以,可没钱请不来医师,你有钱吗?”
岳夫人愣住了,官兵卸下腰间长刀,连带着解开了腰带。
“要是没钱,我可以借给你,只不过需要你拿东西来换,比如说……”
“你的身体。”
岳夫人脸色一白,她目光紧盯着老兵手中长刀,缓缓说道:“好啊,那你来吧。”
说罢便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老兵立刻丢下长刀,搓着手朝她走来,“早就听闻岳怀慈金屋藏娇了个江南美人,如今竟到了我的手上,哈哈哈哈!”
先前有岳老在,还没人打这漂亮女人的主意,如今庇护他们的人不在了,他自然肆无忌惮起来。
下一刻,他便扑在了岳夫人身上,撕扯着她的衣服,可还未等他得手,腰间便是一痛。
他猛一低头,竟发现这女人不知何时夺了他的刀砍在腹部,顿时浑身如泄气皮球一般动弹不得。
岳夫人爬起身子,吃力地背起女孩往门外跑去,老兵边喊人边捂着伤口追,好在那女人手脚都受了伤,又背着个小孩根本跑不远,没几步便被老兵追上了。
老兵怕她再跑,举刀便劈了过去,一时间收不住力道,竟直接劈在了她的脖颈……
女孩自高烧中缓缓醒来,还未及睁眼便察觉鼻尖传来了血腥味,上次嗅到这样浓重的血气还是他们一家被关押在京城的地牢等候发落之时。
那时候每天都有人死去,二哥哥就是在反复酷刑之下血竭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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