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锁链在楼台中哗啦作响,数十个蝣人带着在地上滚得漫天飞舞的尘沙上来了。
被他们一同带到看阁的还有一股独属于地牢的、夹杂着血腥气的寒湿味。
蝣人们灰头土脸,浑身脏得看不出本来皮肤,更别说模样,通通的只瞧得见两个跟脸一样黑的眼珠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眼白里转悠。
阮玉山自小通读史书,对这一张张布满血水和泥沙的脸下遮盖着怎样秀丽的面容最清楚不过。
他们并非天生如此难堪,恰巧相反,蝣人端正美丽的相貌在许多年前曾名扬天下。
蝣族尚未没落时,中土甚至有大把大把的旅者不惜一切代价以身犯险,想方设法踏入蝣族领地,只为一睹这个种族在天下都独一份的绝妙风华。
两百年前史书对此便有过记载:
“远北蝣族,英姿矫健,性坚毅,素爱美,胎体生香,容貌姣好,男女同相,明眸如月,神采熠然。若得见之,华光之下胜绝琉璃颜色。”
如今琉璃扑了灰,也就成了破砖烂瓦一片片。
阮玉山买蝣人不是为了娶媳妇,而是为了拿回去当祭品。既然是祭品,容貌如何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驯监把抓着野鸡的百重三扯到阮玉山跟前,阮玉山眼皮子也不抬。
管事只当蝣人失礼,将百重三的膝窝狠狠踹了一脚,致使他整个人跪倒在地。
纵使匍匐下去,百重三的手也还是死死抓着野鸡不放手。
驯监逮着百重三肩上的衣服往阮玉山脚下拽:“老爷,这只蝣人就是今天的魁首。”
阮玉山扫过在百重三手里扑腾的那只野鸡,只是轻笑一声,点评道:“小鸡崽子抓小鸡崽子。”
他方才在这上边看得清清楚楚,这小孩儿一直躲在同场另一个蝣人的身后,最终能拿到这只野鸡,不过是伸一伸胳膊,坐享其成罢了。
真正的赢家,此刻站在蝣人堆里,正低眉不语。
阮玉山抬手,正打算让人把那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带过来,忽瞥见百重三的手足,虽然皮肤皲裂,布满灰尘,但意外的是指甲都磨得很干净。
蝣人打从出生就被当作待宰的家禽般关在特制的笼子里,没人教他们穿衣吃饭,整理毛发。冷了就一身腥臭的狗皮衣裳,热了还是那身狗皮衣裳,谁都不会闲到去教一群待宰的牲畜爱美讲干净。
聪明的畜生才会思考吃喝之外的事情。
显然百重三还是手生,会磨自己的指甲,却磨得残缺不齐,连同指腹的部分也起了一层层的痂,想是多次把自己磨得血肉模糊才会如此。
阮玉山招了招手,百重三颤巍巍地膝行过来。
他指指百重三的手脚:“指甲,自己磨的?”
百重三听不懂,旁边的驯监拿鞭子戳了戳百重三的手指,再用蝣语把阮玉山的话重复了一遍。
谷里的人都会中土话,但为了避免蝣人自小耳濡目染将说话的本事学了去,两百年前老谷主便立下规矩,所有驯监在蝣人面前都只能说蝣语。
究其原因大概是刚刚在谷里建好卖场那几年,老谷主招人不精,让关在地牢的蝣人听多了驯监们谈话,学会了用中原人的发音,久而久之,蝣人们找准时机,蛊惑当时的驯监,竟诱使其打开了笼子和镣铐,数十个驯监一夜丧命,若不是老谷主及时赶到,就连饕餮谷也快被一把火烧了。
自此,这在蝣人跟前不准说中土话的规矩立下来了不说,每每谈及此事,老谷主更是咬牙切齿,说蝣人尽为“生性凶猛,残忍狡诈”之辈。
百重三听完驯监的传话,先是没敢吭声,只伏在地上点头,后来又怕挨打,忙用蝣语补上了回答。
阮玉山听他叽里咕噜说得含混不清,便问驯监:“他说什么?”
驯监答道:“他说‘是’,老爷。”
阮玉山又问:“用什么磨的?”
驯监传了话,百重三含含糊糊地用蝣语说:“石头。”
阮玉山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倾,双肩与脊背依旧端正,只耐心听完驯监的转答后,再问:“石头磨指甲……自己会的?还是别人教的?”
这下百重三不回应了。
蝣人们一个个表面做呆头鹅,实际上心里门儿清。到了这个地方,站在这个位置,面前的人十有八/九是饕餮谷的大主顾。
主顾来这儿是做什么的?是来买他们的命的。
大家都不说,其实谁都明白,只要是被买走,就代表着活不长了。
阮玉山这样子一看就是对百重三感兴趣,这个关头,他百重三要是把别人供出来,不就是送自己的族人上砧板吗?
蝣人命短,但从不做让同伴替死的活计。
他不吱声,驯监们就急了:红州城主岂是饕餮谷一个蝣人可以得罪的?
一个呼吸间,便有鞭子挥到了百重三的背上。
“哑巴了?”驯监的呼喝声大得震天响,“谁把你舌头割了?!”
皮鞭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打出噼啪一声,仿佛直接抽在骨头上。百重三仰天痛呼,手里的鸡再抓不住,将身子往地上一倒,疼得蜷缩起来。
饶是如此,他也只敢哭痛,不说别的。
眼见驯监还要再打,人群中传出一道清亮而沉稳的声音:“是我。”
九十四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蝣人,拖着脚上的锁链和镣铐走出来,用蝣语说:“我教他的。”
话音未落,一根鞭子挥到九十四的脸上,血淋淋的红痕毫无偏移地从他的耳下蔓延到嘴角。他别过脸,顺着着这个方向抬眼,恰好瞧见一旁谷主阴寒的脸色。
言谷主训斥的声响不大,语气却比驯监恶上三分:“问的是他,几时轮到你出风头了?”
阮玉山坐在圈椅中,终于得见九十四真容,只靠着椅背,默不作声地打量,从头到脚,从眼睛眉毛到手脚伤疤,细细把人看了两遍。
他向来自认目光毒辣,一眼就能将人看个七七八八。这人乍看与谷中其他蝣人无异:脏污的脸,衣衫破旧,手腕脚腕全是多年来被三十斤镣铐和枷锁磨出的一圈圈旧痂。
一旦细看,便会发现无论是指甲头发还是皮肤,九十四都比别人干净得多——虽然只是和蝣人比起来。哪怕才在斗场滚得满头满脸的尘泥,拍一拍也就落下去了,不会粘在身上。
他的指甲比起百重三倒是磨得稍规整些,想必是更熟练的缘故。事实上阮玉山猜得也不错,九十四对身边的小蝣人自来是手把手教会一切,但顶多亲自上手两次,叫人看会了,便要他们自己动手。
石头磨指甲,手生了把指腹磨得血肉模糊也没关系,多磨些日子就熟练了,教的人心软不得。
毕竟蝣人朝生暮死,学东西和教东西的人都没法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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