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清明时节,雨纷纷。
来的第二天山上就开始下雨,连绵不休,连睡梦中都是滴滴答答。
庄蝶捧着本医书,坐在普清寺女客的厢房中,扭头凝视窗外的雨。
朦胧雨雾中,大门口传来“笃笃笃”好几声响亮的敲门声。
小尼姑撑着伞小跑了过去,打开门栓。
门刚打开,一个黑衣男子半身倒在门槛上,吓小尼姑往后退了好几步,见对方不动才稍微上前些。
黑衣男子身侧还有个人,浑身也淋湿一大半,正是楼下客栈的小二。
他焦急地跟小尼姑说些什么。
小尼姑摇了摇头,雨声嘈杂,听不清楚说话声,只见两人像是争辩了一番,小二也不管了似的,拾起油纸伞,一溜烟往回跑了。
小尼姑神色焦急,虽然听不清,口形仿佛在喊:“你回来啊。”
小桃从靠近门口的厨房端了碗热汤,一路经过走廊,端到庄蝶厢房内,推开门:“小姐,喝碗梨汤吧。”
“那个人是谁?”庄蝶问。
小桃刚刚在厨房,约摸是听到了的。
“好像是个客栈的客人,消失了好几天后,今晨浑身是伤地倒在店门口。估摸着遇劫匪了。可他身上没银子,客栈不想收留,又怕不收留闹出人命,就直接丢给寺庙里照顾。”小桃放下梨汤。
“原来是这样。”
雨雾中,小尼姑还站在门口,看看远处又看看地上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似的。
“这真是的。庙里也不是万能的,怎么什么都丢给寺庙?”小桃也回头看了一眼,“更何况这是尼姑庵,比不过大寺庙。也丢也应该丢给佛寺,我们毕竟一群女子……”
“大概因为佛寺太远了吧。”庄蝶回答。
大的佛寺还在山脚下呢,雨都下了好几天,山路路滑,背人下山怕容易出事,要是请马车,又是一笔银子。这客栈估计是不肯出的。反倒尼姑庵离客栈近些。
“行。我们去看看。”庄蝶放下书起身。
“啊?”小桃愣了愣,“小姐,梨汤。”
庄蝶回眸一笑:“带着吧。”
今日大尼姑都下山采买去了,还有个年纪大些的因病染风寒,卧床不起昏睡着,只留下小尼姑看家。
小尼姑正踌躇是否要叫醒生病的大尼姑商量一番,就听见后方有人来的动静,回过头,正是庄蝶。
庄蝶是山下万春堂掌柜的女儿。
她姑母丧夫丧子后在这剃度出家,所以每逢时节她总会这偏僻山上的穷尼姑庵来住段时间,他们一家也好心,经常会捐些药材和香火钱。
“庄施主。”小尼姑喊了一声她。
庄蝶停下来,视线往下,打量这个年轻的男子。
很年轻。二十左右。
一头扎起的高马尾乌发,因湿润显得极为乌黑亮丽。
大概被淋了很久,许多发丝黏在脸上。
五官依稀俊美,只是脸色极为苍白,嘴唇发紫,像是失血过多,受冻受伤所致。
衣服是全黑的,袖口、腰、裤口都扎得很紧实,黑靴。
料子很新,不像是个农夫土匪之类,像是个护卫或者护镖的。
破破烂烂的,不是因穿久了,而是有刀伤和鞭伤。
他呼吸急促,呼吸剧烈,显然正在痛苦中。
“我们把他抬进去吧。”庄蝶来时就做了这个打算,她扭头扫了眼小桃,“小桃,你把梨汤放进厨房里,再铺点干稻草在地上。记得铺厚点。”
小桃依言去了,没多久走回来。
庄蝶主动提起男子的肩膀部位:“我抬头,你们一个抬脚,一个抬腰。”这年轻男子虽不胖,但隐约可见肌肉,壮实着呢,必定不清。
小尼姑不过十三四岁,正是没主见的年纪,一人年长两岁的庄蝶发话,也就从了。
她顺从地蹲到男子后方,抱住他的双脚。
小桃抬住腰。
脚可真大,这是小尼姑第一次接近男人时的想法,腿粗粗的,人又很长,三个人一齐用力抬起。
呼,真沉!
简直比他们厨房里装满水的水缸也沉似的。
她们刚抬起走了几步,就见路中落下的水渍渐渐带了依稀血丝,沿着走廊下的石板流入院中泥土中。
小尼姑惊讶地“呀”了声。
庄蝶瞥了一眼:伤口还在流血,没止住呢。
三人一块儿费力慢步腾挪许久,才将男子抬入厨房的干稻草中,放下时三人都喘了口气,小尼姑擦了下额头。
“庵内有男子衣裳吗?”庄蝶问。
小尼姑摇了摇头,又临时想起来:“有一个过世尼姑的,她很胖,或许……”
“拿来吧。再拿些不要的旧衣和剪刀,对了,再拿床被褥,还有金疮药。”
小尼姑点点头,跑出去拿了,急匆匆地都没关门,风丝雨丝一块泄了进来。
“小桃。你把门关上,再把炉子生点火。”庄蝶吩咐。
等小桃关上门,转身过,却见庄蝶不知从哪找了条干毛巾,正拉开对方胸膛擦干湿水。
“小姐!”她面色一变。
“这湿衣服得脱了,否则他必然受凉。你生完炉子后就过来搭把手。对了,烟太大了就再开点窗户。”
“小姐,男女有别。”小桃提醒她。
“没关系,他又不知道。”
“……”
小尼姑抱着衣服和被子过来,推开门,见庄蝶已经把对方衣服脱下一半,瞬间面红耳赤起来,不敢靠近。
庵里的小尼姑多是弃婴,送到山上来养的,山上又全是女子,从未接触过什么男子,这等反应实属平常:“你要害怕,就守在门外,或忙你自己的事,我们两个就够了。”
小尼姑放被褥和衣服到稻草铺,乖巧地点了点头,出去了。
这回她很留心地带上了门。
庄蝶手也没停地脱下对方湿衣物,一边脱一边擦干,一边观察。
恐怕是昨日受的伤,还很新鲜,没有结痂,有些在雨水中泡久了,皮质发白,与衣物黏连,她撕下来时听见感觉他身体一阵紧绷,像是起了防备感。
“没事。”庄蝶轻声安慰他。
或许是听见了,男子蹙起的眉心略微舒展了下。
她动作轻快将他衣物脱下,先用被子盖住,免得受凉。走过去找到小尼姑放下换洗的里衣和不要的里衣,将不要的里衣裁成一条条长条。
腹部和大腿是大伤口,还在渗血,必须压迫止血。
其他小伤口倒是还好。
庄蝶费力地将对方的劲腰掰起一些,里衣细条放到背后,再从另一侧接过来。
长发落在对方的腰上,随着她去接另一侧布条的动作,在他的腰腹部迤逦地滑动。
终于接过另一侧布条,她撒好金疮药,缠绕好几圈系紧,终于将他两处大的伤口包扎好,再给他穿上尼姑的旧衣物,重新盖上被褥。
做完这些,她轻舒一口气。
手上沾了不少血迹,她走到水缸边,舀出水洗手。
“好啦?”一直用力对炉子扇风的小桃这才扭过头。
“好了。”庄蝶笑笑。她不太计较男女之防,不代表小桃也不怕,故而刚刚她没喊小桃帮忙,也没生小桃的气。
小桃倒有些心虚似的,这才去瞧了瞧男子的脸。刚刚没注意到,这回才发现这男子竟然出奇的英俊,就像那话本上的玉面书上似的,鬓若刀裁,高鼻深目。
真是好俊,令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庄蝶等手干了之后,再过去对方探探额头,有略微发烧,但也不是高烧,有待观察,她起身:“你先在这里照顾他,我去找小尼姑。”
说着,她出去打开厨房门出去,找到在客厅中扫地的小尼姑。小尼姑问:“那位施主好些了么?”
“刚包扎过了。我知道寺庙里有些药材,你可以带我去抓些药材给他治伤么?”
尼姑庵里偏僻,下山路途久,怕伤风感冒,总有药材备用,这些药材也几乎都是庄蝶的父亲庄大夫捐的,她提出来,小尼姑自然应允:“好。”
庄蝶跟着小尼姑去一处杂室,看了看药材。储存得很好,倒是没有发霉,那就好办了。
“这些够么?”
“够是够的。”庄蝶微笑,“多谢。”
小尼姑摇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是不应受谢的。刚刚只是我怕开了这个头,他们什么人都往山上送。”像是在解释之前为何犹疑。
“这是自然,只不过今日正好我们在,被我们碰见也是缘分。能救便就救罢了。对了,我给他换衣这事,可不许说出去。”
小尼姑笑起来:“自然不会说的。”
庄蝶也笑了会儿,收了些药材,又想起什么,回到自己所住的厢房中,拿回桌面上的那册医书。
“醒过么?”一推入厨房,庄蝶就问。
小桃摇了摇头。
庄蝶将药材包放在厨桌上,按照比例分配好:“小桃,这是三份,你依次给他煎好。”
小桃从小就跟着庄蝶在医馆长大,耳濡目染,这种事不在话下,连忙道:“好。”连忙起身,收捡药材,开始煎药。
回过头,她见到庄蝶半蹲在男子身边,庄蝶再次摸了摸他额头,随即半坐下,翻阅医书。那医书上赫然有张男子全身筋脉图。
她打一眼就收回视线。
小姐自小就看这些,怪不得不怕给那男子换衣。
庄蝶父亲是镇上有名的大夫,世代医家,小姐受熏陶,也很喜欢医书,可惜,她身为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坐堂接诊,老爷不允许她给人问诊。
今日救了这个男子,与其说是她家小姐庄蝶心善,倒不如说,她家小姐是想练手呢……
明明是从清晨到正午。
天却渐渐阴沉下来。
庄蝶翻阅了好一阵医书,见那男子嘴唇微动,似有醒过来的痕迹,连忙把医书放在一侧,找出雪白面纱系在脑后:“醒了?”
沈澜眼眸微张,打量了下四周,厨房甚小,一眼可打量完毕。
目光落在身侧的女子身上。
庄蝶以为他会问“你是谁?”“我在哪?”。
谁知他第一句是:“为何救我?”
“自然是因为我好心啊。”庄蝶回答。
沈澜听见了她语调中的笑意。
显然她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且不太顾及形象地蹲坐在他附近的稻草上,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略微垫着下颌,蒙着面纱,衣着微粉,无甚钗饰。显眼的是面纱侧那一对吊着的薄蝴蝶耳坠。
非金非银,像是铜的,显出并非出自富贵人家。
又因为轻,而随着晃动,被窗口一些亮光照着,格外轻快肆意,飞舞着。
沈澜多盯了几秒,又察觉此刻浑身干燥温热:“你给我换的衣物?”
“不是。伙夫换的,此刻他下山了。”她语气笃定。
“是么?”沈澜淡淡应着。如是伙夫,那为何换时,一直有缕长发梢在他腹面来回蹭动。
他也不愿说破。
“你受了刀伤,有些感染,目前也在发烧,倒也不甚严重,需得注意保暖,多饮水。”庄蝶说着,接过小桃递来的梨汤,“喝吧。”
沈澜接过,尽力撑坐起来。
“小心些,别迸裂伤口。”
明明有勺,沈澜却直接一饮而尽。
庄蝶接过空碗,又从小桃接过一碗浓黑的药递过去:“这是药,喝吧。”
沈澜也不多话,接过,一饮而尽,递回。
好爽快。
要是每个病人喝药都这么爽快就好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喉头发干么?”
“嗯。”
“正常。伤口疼么?”
“有点。“
好有忍耐力,庄蝶想着。这些伤口这么深,又被雨水泡了这么久,绝对不只是“有些疼”,更何况他还是坐起身来喝的。
“接下来三天是关键。只要你退烧就万事大吉了,伤口总能慢慢养好的。你要多吃东西多喝热水,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本来尼姑庵里也有厢房。
只不过都是女用,况且临着尼姑住处,总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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