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鬟带着昭阳进了谢府,横穿重重庭院,处处厅堂,层层回廊,一路看足刻画雕彩,最终走入一扇门里。
迎面是一座大园子,种植长松、文梓、山楠、香樟、牡丹、荷花、海棠、腊梅……大配小,红配绿,远近呼应,疏密对答,不同外面繁华富丽,自有一番葳蕤气象。
当下时节开放的是牡丹,昭阳眼睛掠过牡丹枝叶罅隙,捕捉到一抹淡黄身影,脑子里就是轰隆一响。
紧接着,那边斥骂声起:“我忍耐你够久了!”
话没落音,丫鬟和昭阳已从甬道出来,花间有一座亭轩,亭轩外,跪着谢般,亭轩内,坐着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年约十七,方正额,琼瑶鼻,脸上筋肉匀停,虽非一等一的美人,却自有一副端严之致,身穿一袭葱绿色亮绸襦裙,这种绸料稍稍一动就会粼粼闪亮,偏生她坐得规矩,金丝银缕竟是分毫不动。
霎时间,一阵目眩,她站了起来,单手捏着谢般的下巴,又似嫌恶又似森冷:“我们一齐上山,你和窈儿先后失踪,母亲怕寺中凶险,不得已把我赶了回来,打发一堆丫鬟婆子去寻都寻不到,怎么偏偏就你走得脱?少给我装模作样,一个女尼破戒生下的贱种,真以为接你回府里,你就当得起一声四小姐了?我告诉你,今日窈儿要是寻不回来,我就剥你的皮拆你的骨,做个灯笼挂在屋檐下面,好好瞧瞧你死皮赖脸待的什么地方!”
说完,她松开了手,却一甩臂腕,猛地给了谢般一耳光。
谢般的脸骤然转过一边,又慢慢转回来,毫不在乎地笑了笑。
那女子冷冷道:“跟你那个死娘一样,不知礼义廉耻,随打随骂都没个反应。”
丫鬟和昭阳不约而同一起驻了脚步,谢般陡一下抬起双眼,把目光射来,脸上肌肉痉挛,神情恐怖之极。
昭阳看得愣怔,但只一瞬间的工夫,谢般垂落了双眼,归于平静。
“三小姐,三小姐。”丫鬟早就习惯了类似的场面,依然觉得提心吊胆,因苛待庶女,于谢家的脸面有伤,却不敢在客人面前显露出慌乱来,只好若无其事地禀道,“贵客驾临了!”
谢三小姐被一种不快袭扰,蹙起两眉,向她们觑来:“越发没规矩了,不先通报一声,将贵客引进来看什么笑话?”但她很快错愕住了,“公主殿下?”
“是我不叫通报的。”昭阳面无表情地送上怀里的女孩儿,当时丫鬟正要让人抬轿子过来,昭阳听她提到谢般,急慌慌就给人打横抱起,一路走进来了,“三小姐可快快传医官,检视五小姐的状况。”
白色帽兜“呼啦”一下掀开,露出一张秀丽非常、丰腮圆嘴的小脸,谢三小姐谢舒又惊又喜,三步并两步地下了亭轩:“窈儿!是公主寻回了窈儿吗?多谢,多谢公主!”
待到看清楚那女孩儿昏厥不醒之后,谢舒倏然变色,疾忙叫丫鬟们把谢窈送入内屋。她担心得不得了,身子侧过去,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双手绞扭着绢帕,十分不安的样子:“家妹淘气,累蒙公主驾临……”
昭阳把手一扬,制止了她:“长姐爱妹,本是自然之情,不必在这里逗留了,快瞧瞧她去吧,有什么禁忌,你总比医官了解些。”
谢舒眼蓄热泪,咬一咬嘴唇:“谢公主体谅!”顾不及谢般,就此去了。
周围陷入一刹绝对的静固,昭阳站在原地,环视一遍这园子,目光落到始终跪在那里的谢般身上:“四小姐,得知你安然回府,我很高兴。你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我十分担心,你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谢般一抬脸,昭阳才发现她脸都肿了,掌印清晰凸显出来,微微发红。
谢般定睛望她一望,马上望到别处去,万分平静地答道:“公主怎么会以为是我离开?其实我哪儿也没去,我习惯了待在原地。”
她这一回答怪异得很,昭阳本来大感愠怒,觉得自己被耍了,现在更多的是好奇,对着谢般从上向下打量。
谢般的态度有了改变,不再怯懦,反而淡淡的,淡然之下又显出一种倔强,甚而至于乖僻。难道是刚刚被谢舒当众打骂、自以为落了颜面之故吗?
谢般积攒了足够的力气才站起身,拍一拍膝盖的灰尘,手指把鬓发往后掠下,口吻极端冷静:“闹哄哄的全走完了,倒把金枝玉叶撂在这里,真是不知礼数。作为府上的四小姐,我来送送公主吧。”
她们一前一后地沿着甬道返回大门,谢府十数顷地盘,多少屏障关隘,两人途中始终无话。终于到了廊柱边上,谢般停下脚步,掉转身子。
“家慈非常担心五妹,找了一早上还不曾回来,多谢公主出手施救。”
她端端正正地屈膝,行了一礼。
昭阳从未走过如此漫长尴尬的一段路,谢般突然冒出一句,倒叫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不,不客气。”觉得太唐突了,又补充一句,“过些日子是我的生辰宴,我会嘱咐礼官在帖子添上你的名字,希冀你拨冗出席。”
昭阳这么说,是因为年年她的生辰宴,谢家都是谢夫人携谢舒谢窈出席,所以谢舒谢窈都认识公主,甚至相处熟稔,而谢般被刻意打压,从未出现过。如今她出言邀请在先,谢般便也可有一席之地了。
谢般尽量不显出惊诧来,却还是稍稍抬高了两眉:“公主屈尊降贵,邀请我这一微末小女,实在出人意料呢。”又勾勾嘴角,射出万千刺人的光点,“说起来,公主宽容雅量,倒叫我心下惭愧无已——那日宫门下钥,承蒙公主收留,我不曾回报半分,半夜还因为梦魇自己跑掉了,真是失礼。”
昭阳浑然间一凛,谢般终于提起了这事儿!她忙垂下了眼皮,提动着一颗乱蹦的心,强作出镇定的语气:“沐浴就寝前你已经对我再三道谢啦,你是一个有趣的人,讲了好多逸闻轶事给我听,我那晚过得很开心。”又转过头,漫不经心一般问道,“皇宫五更设朝才开门,你是怎么出去的呢?”
“未到五更,我岂敢违制出宫呢?”谢般将两手交握着,幽幽一笑,“我只是围着公主寝殿走了一圈,然后藏在阶梯下面看牡丹花。”
咸池宫里的牡丹花坛数量极多,姹紫嫣红开成一片,来来去去的宫女都没有发现她。
昭阳脖子一僵,不由得寒毛直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居然一直没离开……那么自己醒来后的动静,可有被她听了去?
谢般望向朱漆大门:“公主作男装出行,想必不欲为人所知,我就不送到门外了。”顿了一顿,说道,“公主的宴会,既是亲口邀请,我一定去。”
昭阳稍稍缓过来一些,咸池宫规模甚巨,隔了内外六扇门五重院,外面哪里听得到,低下头看见谢般被撕烂的裙子,又觉得很对不住,说道:“我会给你送赴宴的衣裙。”
“是,谨遵公主之意。”她恭顺地答应着,轻轻侧过身子,一手扶在廊柱边上,借着侧身的工夫,回眸一笑。
这一笑如同电闪,昭阳又唬了一跳,转身走下台阶时,仍有点发怵。春风陡然增大,一团团落花搅到空中,又悉悉打在地上,她立定,回头再看巍峨堂皇的宰相府,谢般已经进去了。
这一座宰相府占据整整一片街面,内里碧瓦朱甍千门万户,她不由联想:谢般,谢般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始终守候在门外的三秀,看见公主出来,赶紧上前,神色难得带了些焦急:“公主,请快些回宫吧,方才宫里来人说,您的爱马紫骍受伤了!”
皇家园林一共六个马场,分别是飞龙、祥麟、凤苑、鹓鸾、吉良、六群,合称“六厩”。公主惯常骑用的两匹爱马,一匹紫骍,一匹青骓,以及专门为她拉七香车的数匹五花马,一律饲养在凤苑厩里面。
两个时辰以前,昭阳考虑到马上颠簸,便叫三秀雇来一辆马车,将谢窈安顿到了车上,另外遣人把紫骍马领回凤苑厩,不料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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