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好几日的大雪,此刻终于停了,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唯有遗留下来的无数残雪,仿若一抹雪亮的光,整整齐齐地铺在群山之间,不留一处死角。
雪天过后,阴翳的云层,渐渐被拨开了一丝缝隙,淡淡的阳光,从里面投射而下,照耀着那些白皑皑的积雪,一点点融化成满地的雪水,打湿了山上原本干燥的泥土,与青草的幽香相得益彰。
下雪不冷消雪冷。
尽管这个时候,冷空气仍在肆虐,但比之前几天的大雪纷飞,当下的滚滚寒流,明显温和了不少;但是,这样的温和,不会持续太久,大周天圣元年的冬天,注定是个寒冷的冬天。
刺骨的风,冰冷的雪,仍掩盖不住帝国上京的巍然与雄伟。
早在几天以前,三名来自边关的骑士,先后策马入京,为朝堂,为天下,更为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带来了一个振聋发聩的讯息:长公主进京了;沉寂许久的上京庙堂,当获悉这个消息的一刹那,顿时掀起万丈狂澜,就像当初秦王入朝一样,震动了朝廷,震动了天下!
在这三天之内,京畿各路的邸报,像数不清的雪片似的,通过中书、门下二省和皇城司的渠道,源源不断地往京中送来,送到御书房,送到大周天子的案头之前;即便英明睿智如萧长耀,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平阳她,终究还是来了,自己到头来还是要面对这个妹妹。
于萧长耀而言,平阳是何许人?她不仅是自己的亲妹妹,大周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更是手握三十万镇西军将士,凭一己之力扫灭西燕,令西蛮羌胡为之丧胆的一代女帅,亦是军威凛凛,节制甘凉的西北诸侯;总而言之,在萧长耀的帝王观念里,无论是萧长陵,还是萧映雪,他们麾下的军队,从来都是忠诚于他们个人,而不是忠于自己这个皇帝,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萧映雪是女子,其对江山社稷的威胁,远不及身为藩王的萧长陵大。
用萧长耀自己的话说,兵权是朕的,没有朕去求着臣子交出兵权,只有朕把它收回的份儿;你们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给你们的,若是有朝一日,朕想要全部收回,也是理所应当,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属于朕的……
今日,皇城,永宁门前,一派庄严肃穆,凸显出了“天下第一国都”的恢宏壮观;本是寒冬腊月,可上京内外的肃杀之气,却比这凛冬里的寒霜与冷风,还要凝然百倍千倍。
灰沉沉的天空中,透出些许清明,黑云下的上京城,那高大的城墙,厚重的城门,雄伟的宫城,在冬日阳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辉煌与大气。
这一刻,永宁门城门大开,中间铺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两侧伫立着无数御林军,看人数大约有上百人,他们身披金甲,手执长矛,直挺挺地分立排开;明光色的黄金甲,在天光与残雪的反射下,更显金光闪闪,凛凛有刺目之感。
靠近敞开的皇城大门,距此不过半里,坐落着一道状若却月,由上等汉白玉石材构筑而成的拱形天桥;桥下围绕着一圈护城河,水域宽阔,水流却并不湍急,据传这是京城水脉汇集于此,最终形成了这条护城河,水上架桥镇压水龙。
而石桥的正前方,则是一块视野开阔,四通八达的大广场,那里冠盖云集,满目朱紫;礼部、鸿胪寺的三十余名官员,皆头戴梁冠,身着玄端礼袍,清一色的大周官服,在礼部尚书叶正高、鸿胪寺卿沈英的带领下,峨冠博带,整整齐齐地正身而立,列队于广场中央。
将近四十人的朝臣阵容,基本以礼部和鸿胪寺为主,这其中,不乏有两鬓都已斑白,才官至五品的花甲老者,也有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前程似锦的四品大员,更有不少满身朱紫,惶惶然列于士大夫之列的当朝公卿……
这些朝廷里的高官重臣,此刻就站在皇城前的广场上,用各种各样的目光,遥遥地望向远方,或许是期盼,又或许是忐忑不安,亦或许是望穿秋水,等待着那位勋威赫赫的奇才女帅,与她麾下的铁血之师,踏足京师。
呼呼大作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来,割在那些公卿贵胄的脸上,竟有一种穿透骨髓的疼痛;前排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臣,被这凛冽如刀的寒风一刮,那一张张写满沧桑的脸上,满是凝固的皱纹。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情,就像这冬天里的风,阴晦到了极点,沉重到了极点。
“哒,哒,哒……”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平坦的大地上,不知怎么的,竟猛然振动了起来,恍如一线汹涌澎湃的海潮,由远及近滚滚而来;顷刻之间,雷鸣的马蹄声,此起彼伏,沿着遥远的官道方向,隆隆而起,而且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那如雷的铁蹄之声,很自然地汇集到了一处。
又是倏忽间,只见天地的尽头,呼啦啦一片,涌现出近千柄漆黑如墨的大纛旗,仿佛乌云从天上坠下,在草原上来回翻卷,卷出无数猎猎之声。
马蹄声起,两千野战轻骑,甲光粼粼,旌旗招展,穿过了层层的密林,踏过了滚滚的烟尘,举目望去,那两千人的骑兵纵队,恍若一大片银色铁流,映入众人的眼帘之中。
只听见,战马在低声打着响鼻,而黑色的大纛旗,在阴冷的狂风中肆意飞舞;皇城门处的上百御林军,与这支远道而来的两千骑兵,隔着那座白色的天桥,遥遥相对,正如棋盘上对弈的黑白二子。
永宁门下的金甲御林军,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边军铁骑,虽然在如此恶劣的风雪之中,长途跋涉了那么久,但是,并没有让对面这支铁骑的军威,有一丝一毫的消减。
他们身上所穿的甲胄,是由军械司的匠人们手工锻造的鱼鳞甲,即使是在微弱的冬阳之下,依旧能反射出森然如长剑的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一束白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翼,保护了整个人的面部,也遮掩住了他们面容上的表情。
这支穿银甲,戴盔缨的轻骑,便是隶属于平阳长公主萧映雪的亲兵卫率,曾以一千精锐将士,大破三万西燕武贲甲士,阵斩西燕大司马项开,战功冠绝镇西军的第一劲旅,——“甘州营”。
石桥百丈开外,两千甘州营轻骑,齐齐勒住马缰,如一尊尊白色的石雕,策马而立,岿然不动。
“散——”
伴随着一声令下,前锋两百轻骑,呈左右两翼,分散列阵,仅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便勾勒成了一个环状的军阵,一百骑居中,一百骑分置左右;而大军背后的一千八百骑兵,按照弓骑兵三成,陷阵骑兵七成的比例,重新整编,遍布在乐平原上南北二十里,东西百十里的辖境内。
“让——”
忽而,又是那么一瞬息,甘州营前排的甲阵,隐隐敞开了一条缝隙,并且越敞越大,就像是大海中正在咆哮的浪花,一浪高过一浪,慢慢朝四面八方流去。
这时,只见对面,十余骑率先策马奔出,蹄下扬起丛丛灰尘,脱离了大队铁骑的范围。而那十余名骑士,竟无一例外,全部是身披戎装的女兵,她们每个人都是正值妙龄,身姿窈窕,可是却没有像寻常家的女子那样,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而是穿上了厚重的铠甲,骑士了高大的战马,在一群大老爷们儿扎堆的军营里,摸爬滚打,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马当先。
说起来,这些女兵,都是长公主的贴身亲兵。
众所周知,长公主萧映雪从年少之时,便是骑马佩剑的巾帼英雄,如今更是手握三十万雄兵的一方诸侯,这么一位叱咤风云的奇女子,当然不是凡俗之流;正因如此,了解长公主的人都知道,长公主的身边,平日里很少有伺候的侍女,只有护卫的女兵,这些人闲时是亲兵,战时便是骑兵。
在十余名扈从女兵的簇拥下,一匹高大的“桃花马”,缓缓从军阵中行出,它的毛色,白中衬红,一片雪白之中,带有一抹鲜亮的红点,乍一看,便是一匹上好良驹;而这匹桃花马的主人,就是那位英气逼人,长剑策马的平阳长公主。
广场上的礼官们,在这一刻纷纷抬起头来,他们所看到的长公主,哪里还是一个女人,分明就是一位刚刚从地狱浴血归来的女罗刹。
他们看见,今日的长公主,没有穿盔甲,只穿了一件轻便的黑色劲装,小臂上佩戴着一对铁制护腕,脚下则踏着一双鹿皮短靴,腰间悬着一柄名为“飞霜”的佩剑,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挽了个高高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便顺着她背部优美的线条,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据传,先帝的章献皇后,也就是当今陛下、秦王殿下与长公主的母后,——独孤元姬,本身便带有几分北地鲜卑世家的血统,所以长公主的五官,还是比较端正的,棱角分明。
加之这么些年来,她以一介女流之身,执掌兵权,镇守边关,原本柔如凝脂的肌肤,早已被关外的骄阳,晒得没了女人的韵味;再看她那两道凌厉的英眉下面,是一对冷峻得如北海遗珠的眸子,眼中蕴藏着一股浓烈的杀气,仿佛可以刺穿一切。
萧映雪骑在桃花马上,她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那深邃的目光之中,没有一分女子本来的妩媚多情,有的只是身为西境女帅的英气与凌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不输男儿的风采。
“驾!”
正当此时,萧映雪挽起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下意识加快了马速,她就带着身后那十几名女兵,穿过了长长的红毯,行至永宁门前的那片广场,然后将马缰一勒,毅然驻马而立。
远远望去,坐在马上的萧映雪,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她整个人的身姿,于天光熹微之中,略显清瘦与高挑;这位统领三十万大军的传奇女帅,此刻正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广场上的众人。
看到长公主打马上前,礼部与鸿胪寺的两位官长:叶正高、沈英,立即就迎了上去,来到萧映雪的桃花马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见长公主殿下!”
叶、沈二人身后,三十多名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纷纷将两袖挥起,齐刷刷地向萧映雪行礼。
未曾料到,一身黑衣的萧映雪,端坐在她的桃花马上,面色清冷如雪,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眉梢,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颇有女中英豪的风范。“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吾甲胄在身,不能下马全礼,还望二位大人见谅。”
“岂敢岂敢,公主威名如雷贯耳,我等刀笔之吏,安敢无礼!”叶正高垂首低眉,非常谦恭地说道。
“公主,我等奉陛下诏命,在此恭迎殿下回京,请公主入城。”沈英再次行了一礼,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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