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天圣元年。
上京,南郊祭坛。
时值金秋九月,暑热悄然褪去,凉意渐渐而起,秋风自平原卷来,伴随着劲急的风声,掠过庄严的大周上京。
一年年寒暑交替,一年年春去秋来。风雨起于虚幻,云雾来自飘渺。
岁月如河,现如今,大周定鼎已近一个甲子,历经文帝、景帝、宣帝三代帝王的励精图治,历经数十载逐鹿中原的征伐,终于扫灭群雄,入主中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一举终结了近五百年的九州乱世,幅员万里,带甲百万。
遥想昔日,北渝末年,哀帝公孙明月荒淫暴虐,大兴土木,亲奸佞而远贤臣,致使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各地藩镇纷纷高举义旗,反抗北渝暴政。
值此乱世,一直胸怀大志,占据甘、雍、凉三州之地的周国公萧世渊,振臂高呼,带领十万萧家男儿,于甘州起兵,策马扬鞭,一路入关,历数年血战,最终推翻北渝统治,斩杀哀帝公孙明月,率军入驻上京。
而后,萧世渊逼迫北渝朝廷下诏,晋爵为王,自称大司马、大将军、大冢宰、太尉、司空、大丞相、假黄钺、相国,加九锡殊礼,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以武德殿为丞相府,增封十县以益周国,并以邺城作为周国王都,建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
次年,萧世渊接受百官拥戴,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周”,定都上京,改邺城为燕京,建立大周王朝,世称“北周”,是为“北周文帝”。
自大周立国以来,从文帝至宣帝,三代帝王,一直戮力于平定乱世,剿灭藩镇,从而开始了长达五十四年,与天下群雄逐鹿中原的开国之战:
皇始四年,西燕兵犯陇右,三郡陷入敌手,文帝率军二十万,西进御敌,与燕军鏖战于白马关,一战尽灭燕军主力,阵斩西燕大司马田煖,随后乘胜出击,收复三郡,西燕大败而归。
皇始八年,文帝命其三子赵王萧业,率五万兵马,自天水攻入西燕国境,连克姑臧、西平、河池三城,俘斩燕军十余万,大败西燕精锐。
皇始十一年,南楚兴兵三十万,以柱国大将军平原王元英为主帅,进犯大周南境重镇寿春;三月,文帝命征南将军李云超,领兵十万击之,两军激战于覆舟山,北周大军攻势如龙,洞穿敌阵,南楚大败,死者多达十之二三,自堕山涧而死者亦不计其数,士卒折损过半。
皇始十五年,文帝以卫王萧麟、蜀王萧允为左右元帅,韩国公李云超、信国公庞玉为左右副元帅,统率二十万铁骑,北上远征柔然;大军出塞,东西横跨五千里,南北纵深三千里,一路追至黑山,击破柔然主力,攻克龙城。
皇始十七年,南楚再次犯境,兵临睢阳,文帝带病亲征,率十五万大军南下,周军三战三捷,歼灭南楚大部精锐,并乘势反击,杀入南楚境内,攻下荆襄六郡,又克樊城,震慑南楚都城丹阳;三月,攻楚之战大胜,周军回师,当行至汾阳行宫时,文帝病情加重,崩于南征军中,终年七十七岁,遗命太子萧礼即位,是为“北周景帝”。
开平二年,西燕趁景帝新立,联合羌胡,举兵十六万,袭扰甘凉一带,西北狼烟再起;同月,景帝下诏,命老将李云超挂帅,率领七支大军,迎击燕羌联军,皋兰山之战,李云超三战破敌,一举挫败西燕阴谋,斩首五万,俘虏三万。
开平三年,景帝再命李云超领兵,攻略河西。北周大军在李云超的率领下,势如破竹,仅一个月,便扫平羌胡各部;至此,河西之地,纳入大周版图,解除了北周对西燕用兵的后顾之忧。
开平六年,南楚卷土重来,企图夺回襄樊六郡;北周镇南将军梁士彦,看破楚国意图,遂以襄阳、樊城为诱饵,将楚军主力吸引至此,自己则将大批精兵,埋伏于楚军侧后,趁其不备发动突袭,大破南楚于襄樊一线,令其铩羽而归……
此后的数十年间,西燕、南楚遭遇重创,元气大伤,再也无力进犯大周,而北周则转守为攻,不断派遣大军,越境突袭,蚕食燕、楚两国的国土,致使西燕、南楚国力衰败,只能垂死挣扎。
景帝在位二十二年,他所确定的对外方略,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弱燕攻楚”。可唯一遗憾的是,终景帝一朝,始终未能灭其一国。
直至宣帝萧隆先即位后,大周国力日益强盛,帝国的疆域版图,比之文帝立国时,整整扩充了三倍不止,兵精粮足,国富民强,并拥有了一支骁勇善战,无敌宇内的大周铁军;因而,开启灭国大战的时机,已然成熟。
永兴十年,北周大军一路西进,所向披靡,连克壶关、秀容、平城、武川等地,攻入西燕都城长子,燕国皇室献表归降,西燕灭亡。
两年后,永兴十三年,北周秦王萧长陵,亲率三十万大军,长驱南下,横扫江南,一战公主坟,二战高邮,三战永城,凭借凌厉的攻势,扫灭四十万南楚大军,击败楚国第一名将段文振,攻克丹阳,楚帝司马猷被斩,南楚就此湮灭。
随着西燕、南楚的相继覆灭,大周王朝历时五十四年,终于扫平战乱,一统天下,正式入主中原,终结了五百年的分崩乱世,屹立于九州中央。
自此,天下无战,四海凝一,九州大地,皆为大周版图。
……
金秋的音符,凝聚着猎猎风声,夹杂着丝丝凉意。
庄严肃穆的氛围,笼罩在京畿四周,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投下一道道奇崛的影子,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南郊,祭天坛前。
宽阔的广场之上,筑起了一座高大的祭台,仿佛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脉,逐渐露出山丘的轮廓。
高台巍然如山。
台前供奉着牛羊,玉圭等祭品,按照祭祀古礼,皆是清一色用全牛、全猪、全羊主祭的“三牲太牢”。
硕大的柴堆,位于祭坛正中,已经被人架了起来,如佛寺高塔的塔尖一样,层层叠叠。
柴堆引燃,浓浓的黑烟,腾空升起,飘荡在祭坛上方,渐渐地,穿破万丈云层,直至烟消云散。
熊熊烈焰,火光冲天。
庄严的黄钟大吕,铿锵响起,大周新帝萧长耀,身着天子冠服,头戴衮冕,白珠十二旈,赤绶金带,足登流云御履,腰佩“鹿卢剑玉具剑”,手捧五色玉圭,神色不怒自威,一步一步,登上祭天高台。
祭坛的下方,是由文武百官、宗室诸王、列侯公卿、西域酋长所组成的将近上千人的队伍,分成数个方阵,陪侍肃立。
今日是新君登基大典,因而,在场的千人队伍,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宗室公卿,都身着炭色玄底官纹的元服,文官束梁冠,武臣束羽髻。
此刻,偌大的南郊祭坛,鸦雀无声,威严气派,仿若尘封百年的坚冰,瞬间凝结一样。
台下的众臣,个个依序站立,他们的目光,几乎不约而同,投向了高台之上,注视着那位三十一岁的新天子。
登上祭台后,一身衮服的萧长耀,在大祭司的引导下,将手中捧着的那支五色玉圭,掷入火中,慢慢焚成灰烬,以祭拜天地、山川、江河、湖海。
而后,萧长耀微微仰首,面朝天穹庄肃致礼,朗声祭告,声音若海潮涌动,回荡在这片四方京郊,灌入众人耳中。
“皇帝臣耀,敢用玄牡,昭告皇天后土:大周天下,历数无疆,耀惟丕德,惧忝天位;询于庶民,外及君长,咸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社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耀一人,耀畏皇天之威,又恐大周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受皇帝玺绶,改元天圣,修燔瘗,告类于大神,惟大神尚飨永吉,祚于大周,永绥四海。”
当即,群臣俯首跪伏,齐声山呼万岁,此起彼伏。
“皇帝陛下万年无极!”
在众臣的一片高呼声中,萧长耀不动声色,缓缓转过身来,握着腰下的鹿卢剑,居高临下,那对蕴藏着无数凛冽刀光,寒慑人的冰冷眸子,望着眼前的绵绵群山,扫视着向自己顶礼膜拜的公卿百僚,心中升起了冲天的豪气。
这一刻,他终于站在了天下中央,终于成为了大周的皇帝。
片刻,萧长耀眉目轻敛,凝视着肃立的百官,沉沉开口。
“太祖举兵,兴义师以诛暴乱,至于今,五十六载,所向无敌,战无不克,方有大周社稷。朕,奉先帝之业,继承大统,当与卿等共治天下,昌我大周!”
“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山呼之声,再次涌起。
风,悄然拂过,吹动着帝王冠冕上的一排白玉旒珠,来回摇曳。
巍巍高台之上,年轻的新君,昂然屹立,远远眺望着北方,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与眷恋。
此时此刻,上京南郊祭坛,甲士林立,公卿云集,都在恭贺新皇登基;然而,遍观台下,一片朱紫之中,却唯独少了一人,那位威名赫赫,素有“大周战神”之称的秦王殿下。
伤怀散去,萧长耀恢复了帝王的威仪,满目寒厉,冷冷地说了一句。
“传朕旨意,布告天下,诏秦王速回上京。”
“喏!”内侍不敢多言,唯有连连应声答道。
天子一言既出,文武群臣面面相觑,悚然而惊。陛下刚刚登基,便召秦王进京,这难道是要……
不,他们不敢继续想下去,帝王心思向来难测。
风雨,将将骤起。
……
北境,晋阳。
大漠风沙,西风漫卷。
此间,群山环绕,沃野千里,据三川扼大河,表里山河之状,可谓一览无遗,波澜壮阔。
平原尽头,两山夹峙,一座雄伟,浩瀚,壮阔的巍然大城,耸立在天地之间,呈现出万里关山般的轮廓,微凉的风,猎猎吹卷而来,掠过此城的一砖一瓦。
远远望去,戈壁荒漠的深处,那座高约数十丈,由坚硬凝固的夯土、砖石垒筑而成的晋阳雄城,岿然不动,傲视北疆。
似乎,这座承载了大周王朝无数骄傲与荣耀的北方边城,正在直面北国风光,述说着数百年间的辉煌与沧桑……
晋阳城,位于云州道、并州道两大行台的七郡要道,处在青林、博望、雁荡三山交汇之地,驻扎着四十万靖北军将士,乃是防守大周北境的军事重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以说,数十年间,晋阳这座雄伟的边关重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经风刀霜剑,孤悬于大周帝国的北方边塞。
自从大周立国以来,晋阳,便一直是一座令无数大周男儿心驰神往,无数草原儿郎折戟沉沙的英雄城堡。
每次,当北方柔然的骑兵主力,大举南下,入侵北周腹地之时,晋阳城,总是可以不出意外,成为扼制柔然攻势,抵挡草原势力向中原渗透,力克强敌的“第一雄关”。
柔然的铁骑,若要越境侵袭,晋阳乃是必经之路,首当其冲。甚至可以这样讲,晋阳,堪称大周王朝的北境门户,拱卫着帝国的千里北疆战线。
正是因为,晋阳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故而,早在宣帝时期,身为宣帝次子的秦王萧长陵,遂以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三军统帅身份,兼领北境行台大元帅,统率四十万靖北军,坐镇晋阳,执掌北境军务,威慑柔然。
城外,靖北军大营。
二十里的中军连营,紧密衔接,依山势而筑,背靠峰峦,居高临下,雄踞城郊原野。
顺着晋阳城的侧翼,举目望去,只看见远方的原野上,筑起无数座威严、宽阔的中军营寨,宛若一条条长龙,绵延不绝,互相连接在一起,分布于空旷的荒芜地带,突兀森郁。
纵观大营内外,每一处主营,分别有十六排幕府,每排大约四十间营帐,过道的空隙里,旌旗高高悬起,且都有一队精兵,严密把守。
营寨门前,敌楼林立,什么鹿栅、拒马枪、壕沟、泥坑、瞭望塔等军用设施,一应俱全,另有数队玄甲甲士,手持长戈,正在寨门外四处巡逻。
这里是中军大营,仅有两万将士,一万步军,一万骑兵;可整支靖北军,共有四十万精锐,镇守北境,当然不能挤在一起,而是分布于北境各郡,对晋阳形成众星拱月之势。
庞大的中军营寨,军帐连绵,幕府分列,各色各类的大旗,遍布军营内外,随风席卷。
“杀!”
“杀!”
当下,大营内,响彻了一片喊杀之声;金铁相交之声,铁蹄铮铮之声,与战马的嘶吼声,互相糅合在了一起。
晋阳外围一带,二十里内,尽皆戒严布控,两万靖北军将士,于此安营扎寨,正在勤加操练。
营内,杀声震天。
兵戈、铁甲、马蹄。
宽阔的军营,时不时,不断有数十名黑甲骑兵,顶盔掼甲,挟带弓矢,来回策马奔驰,穿梭于营垒之间,留下大片大片的马蹄声。
空中,日头微黯,夹杂着一阵凉沁沁的秋意。
疾风呼啸中,一面猎猎飘扬的银色衮龙大纛旗,“银龙王旗”,——一个猩红厚重,铁画银钩的斗大“萧”字,赫然醒目,印在王旗正中。
又是举目望去,远远的只能看见,烟尘滚滚扬空,金戈之声铮铮作响。
中军帐外。
萧瑟的秋风,吹得大帐的帐帘,扑扑作响;高高悬起的“萧”字王旗,上下舞动,仿佛是在催发将士们昂扬的斗志。
帐外的点将台上,站着一位英武挺拔的青年统帅,格外明亮耀眼,全身上下散发出天性的孤傲,眼眸深处闪烁着王者的杀意,一袭白衣胜雪,附着银色盔甲,踏着一对飞云战靴,宛如雪鹰临风展翼,尽显一代英豪的凛然风采。
他白衣白甲,面肌紧绷,表情严肃,那双罩满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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