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离原,天地一片苍黄,层林尽染。
远处,是一望无边的天际,千里黄云,隐隐约约,投射出一束红光,恰似殷红如血的一线赤潮,伴随着浪花的咆哮,缓缓升出海面。
临近上京,放眼望去,阡陌交错的麦田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和稻谷,仿佛凭空点缀上了一抹金色,微风轻轻拂过,稻花十里飘香,渐渐弥漫开来。
麦田的更远处,则是绵延的官道,一望无际,二十里,三十里,甚至是上百里。因大周皇族年年秋狩,从九嵕山到上京的这段官道,修得是平整宽阔。
此刻,三千“铁浮屠”重骑,正在官道之上,狂奔疾驰,“轰隆隆”的马蹄声,声势如雷,气势如虹。
一时间,马蹄所及之处,尘土飞扬,烟雾弥漫。
三千铁浮屠,绵延起伏,奔腾似龙,立刻幻化成了数道黑色的铁骑洪流,仿佛没有尽头。
如雷的铁蹄声中,无数旌旗大纛,高高擎起,迎风猎猎招展。
其中,为首的一名重甲骑士,体格雄健,身形魁梧,骑在马上纹丝未动,将手中那面代表靖北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象征,——“银龙王旗”,扛在肩上。
铁浮屠的兵锋,碾过萧索的麦穗秸秆,跃过沉甸甸的麦田,簌簌的西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这三千重骑的鳞甲铁片上,发出“扑棱棱”的轻响。
今日,大周帝国的全军统帅,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四十万靖北大军的执掌之人,——秦王萧长陵,亲率三千“铁浮屠”重骑,即将入京归朝,踏进那座巍然壮观的煌煌上京。
很快,三千铁浮屠的骑队,便到了上京东门外的十里长亭,此处位于京畿一带,距上京不过十里,可谓近在咫尺,与都城仅一步之遥。
而目下,十里东郊长亭,虽然遥遥在望,却依然是大风怒号;道路两旁丛生的杂草,被迎面而来的瑟瑟秋风,吹卷得纷纷偃倒,哗啦啦响成一片。
纵目一望,上京郊外,茫茫旷野之上,方圆十余里的开阔地带,几乎全是黑压压的一片,清一色的玄甲身影。这样的场景,好像是苍茫大地上,飞来了一群威猛无比,双翼骤开的海东青。
行至十里长亭时,铁浮屠三千人的军阵,立时分作五列,似一团团黑云,严阵挺立,缓缓移动在广袤的原野上,映出一片寒光。
“哒哒哒……”
正在这时,只听见,迎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小队轻装人马,自上京城门而出,朝着铁浮屠的位置,飞驰飙来,卷起漫天黄沙。
这支人马,人数倒是不多,也就十来人左右。为首的是一名劲装男子,骑着一匹青鬃御马,墨靴箭袖,头戴玄色翼善冠,肩上五色花纹,一身灰色圆领中衣,左右绣着金蟒图饰。
而他身后的那十几名随从,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服饰与装束,人人黑色箭袖,轻衣快马,佩刀悬于腰间。这些人都是来自皇城司一等一的暗探“察子”。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皇城司人马,身为铁浮屠中军副将的龙西风,浓眉大眼,巍然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只是猛地一勒马缰,厉声大喝。
“拦下!”
铿然令下,无数声战马嘶鸣,破空响起。三千名铁浮屠重甲骑士,人人骑在马上,仿若山峰耸峙,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盔甲,映在朝阳之下,折射出一道噬魂的幽暗冷光。
忽而,三千人的重甲骑阵中,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机簧之声,还有刺耳的金铁碰撞之声。
在这些声音当中,有长弓崩弦的凄厉,有弩机开簧的肃杀,有马刀出鞘的森寒,亦有长枪高举的凛冽……
刹那间,气势磅礴的铁浮屠大军,刀出鞘,弓上弦,兵戈上的慑人寒芒,仿若是一道天然形成的铜墙铁壁,对面区区的十几个人,在杀人如麻的铁浮屠面前,就是一群渺小的蝼蚁。
当距离铁浮屠大队仅有八百步之时,为首的那名黑衣男子,一骑当先,骤然勒马而立,蹄下带起的一道烟尘,直扑前锋一排重骑。
“大胆,秦王殿下驾前,焉敢纵马驰突,冲撞王驾!左右与我拿下!”龙西风面容冷硬似铁,按着腰下的“靖北刀”,冷冷地盯着那人,声如雷霆。
“是!”
左右两名重甲骑士,催马上前,正欲擒下此人。
就在这个当口,只见,迎面的那名男子,突然解下腰间的一枚御赐金牌,高高举了起来,朗声说道。
“我乃天子特使,求见秦王殿下,烦请将军通报一声。”
话音未落,还没等龙西风开口,就听见身后的中军阵中,传来一声轰然的凌厉长喝。
“大王到——”
伴随着那声长喝冲天而起,骤然间,前锋两排铁浮屠,瞬间散开。这一刻,几乎所有的重甲“铁浮屠”,都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顿时,铁浮屠的骑兵队列,如同一扇白云茫茫的天门,被长剑从中劈开一样,云雾渐渐散尽,远处依稀可见,恍若邛崃仙山的一片幻境。
这时,在五骑护卫下,萧长陵单骑执辔,一袭白衣战甲,眼含冷电,威势赫赫,左手紧握“承影”,驾驭着那匹“飒露紫”,迎着猎猎风声,缓缓策马前行。而那五骑中的一名骑士,也扛着那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骑马护卫左右。
秦王殿下的那匹“飒露紫”,踏着清亮的步子,徐徐前行,蹄声橐橐划一,犹如暴风雨到来前的冷静。
这一刻,沿着萧长陵那张坚毅的脸庞,看不到这位秦王殿下,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变幻,唯有如冰湖般的冷漠。
逆着萧瑟的秋风,逆着微弱的阳光,萧长陵策马佩剑,带着五名骑兵,衬着他那决然的高挺身影,穿过铁浮屠的层层军阵,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嘶——”
一声怒马长嘶。
却见,萧长陵坐在马上,目光清湛如水,轻轻将缰绳一拽,那匹“飒露紫”,便稳稳立住,停在了三千铁浮屠的正前方,岿然不动。
直至此刻,萧长陵的表情,仍是一副冰冷面孔,两道剑眉之间,布满了寒厉的杀意;一对眼瞳深处,闪烁着刺骨的剑气,似乎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温度,永远都是阴沉深邃的一面。
见萧长陵策马而来,那人旋即翻身下马,疾步走到秦王马前,长施一礼。
“皇城司都知指挥使李嗣元,见过秦王殿下。”
不过,萧长陵的表现,却依然处变不惊,高高地骑在马上,倨傲地昂着头,眼神一动不动,沉静地注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李嗣元一眼,只是冷冷地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
“何事?”
秦王殿下傲然的神情,令这位皇城司主事尴尬不已,但见,李嗣元脸色微窘,只能耐着性子说。
“殿下,陛下听闻殿下回京,特命下官前来迎接,陛下已在宫中备好酒宴,为殿下接风。”
萧长陵听后,微微点了点头,单手拎起缰绳。
“有劳了,替我谢谢陛下,孤现在就进城。”
说罢,萧长陵兜转马头,面向龙西风,正准备让他指挥兵马入城;李嗣元却在此时,上前一步,拦住了萧长陵的“飒露紫”,有些为难地说道。
“殿下,陛下的旨意,是让您一人进城。”
此言一出,没等萧长陵有所反应,一旁的龙西风,顿时火冒三丈,直接三下五除二,从马上跃下,拔出腰间的“靖北刀”,直直抵在李嗣元的胸口上。
“你说什么?!让我家大王一个人进城,岂有此理!”
面对长刀抵胸,李嗣元并未害怕,双手负于身后,淡淡说道。
“将军,这是陛下的旨意。”
“你……”龙西风更加怒不可遏,死死握住长刀的刀柄。
这个时候,高坐马上的萧长陵,面无表情,将右手轻轻一挥。
“西风,不得无礼。”
“是,大王。”龙西风满脸不忿,也只能收刀入鞘,重新翻身上马。
待龙西风上马之后,萧长陵神色庄肃,一掀身后战袍,紧紧按着长剑“承影”,那凌厉无比的目光,此刻如同一支利箭,朝李嗣元直直射去。
“李都知,孤有一个问题,还望都知如实相告。”
“殿下言重了,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忽然,萧长陵冷笑一声,面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股如滚滚黑云的邪魅,随后掷出一句。
“若孤一个人进城,陛下想怎么让我死,毒酒,还是白绫。”
应该说,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如果换作旁人说这话,肯定会被人认为,这是对天子的不满,只要陛下一句话,就能让他背上大不敬之罪;可是现在,这句话,是出自秦王萧长陵之口,大家也就觉得不奇怪了,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敢这么说。
众所周知,当年夺嫡大战,皇帝萧长耀与秦王萧长陵,势同水火,双方剑拔弩张。就当年的情形而言,若论功勋威望,身为嫡长子的萧长耀,远远不及正当年的萧长陵。正是因为萧长陵才能出众,又有灭楚、北伐之功傍身,宣帝在世之时,也有意立萧长陵为太子,只不过架不住群臣施压,才遵循立嫡立长的祖制,亲自为长子萧长耀戴上了皇太子的桂冠。
因夺嫡败北,再加之今上横刀夺爱,强行拆散了秦王与贵妃这对苦命鸳鸯。所以,这么多年来,秦王与陛下,一直兄弟不和,秦王对陛下一直心存芥蒂,而陛下也将秦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早在先帝在世时,满朝文武都已经看出来了,随着萧长耀正位东宫,大周庙堂上,对王朝一统大业居功至伟的秦王萧长陵,与国之储君太子萧长耀间的阋墙之争,愈发显现出来……
“殿下说笑了,陛下与您乃是血脉至亲,陛下又岂会加害于您?陛下只是惦念与您的手足之情,想和您叙叙旧罢了,别无他念。”李嗣元慢条斯理地说道。
谁知,萧长陵面色凛然,又是冷冷发笑,那淡淡的语气之中,挟带着一股铁骑踏碎九州的豪迈。
“孤不是信不过陛下,我是信不过某些宵小之徒,如果他们乘此机会,意欲害孤,你让孤如何自保?”
而后,萧长陵略作沉思,轻轻握住承影的剑柄,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起来,不假思索地撂下一句。
“烦请李都知转告陛下,三千铁浮屠,必须要随孤一同入城,三千人,一个都不能少。陛下如果不答应,孤现在就率军回晋阳,此生永不进京,孤说到做到。到时,一切后果,陛下就要一力承担,恕孤无能无力。”
“秦王是要抗旨吗?”李嗣元沉沉开口,说道。
没有想到,当听到“抗旨”两个字时,萧长陵微微凝眉,轻抚着“飒露紫”的鬃毛,仰天大笑起来。
“抗旨?!孤都抗了十年的旨了,不在乎再多抗一次!孤的人头就在这里,陛下若想取走,尽可派人来取!”
见这位秦王殿下如此油盐不进,李嗣元也是万般无奈,只得缓缓低下头,不情不愿地说道。
“好吧,请殿下在此稍候,下官去请示陛下。”
当李嗣元转身上马,正欲离去之时,他又听见了萧长陵金石铿锵的声音,堪堪灌入耳中。
“记住,孤只给你们一个时辰,过时不候。”
那十多人的皇城司人马,缓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萧长陵孤身一人,白衣策马,立于十里长亭,目光深沉,凝视着远处那座高大的上京城,不禁入神,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夺走他的爱情的伤心地。时隔十年,再回首,那座上京城,却是那样陌生,那样疏离。
此时此刻,那个他深爱多年的女人,仿佛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一颦一笑,萧长陵至今难以忘却。
“婉儿,我回来了。”
西风残照,卷起将军一袭如雪的白衣,挥尽他满身的尘埃。
……
上京。
皇宫,御书房。
幽静的御书房内,灯火辉煌,正中设着一张雕龙御案,四周立着十余根汉白玉石柱,上面镌刻着万马奔腾的图案,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深宫似海,一片明亮的灯火,照亮了偌大的御书房。
此刻,一身深蓝龙纹便袍的大周天子萧长耀,正端坐在案前,手执御笔朱批,一丝不苟地批阅奏章。
皇帝面前的那方御案上,整整齐齐,磊着一份份奏章、密折与竹简,笔海里面插着的各类毛笔,如树林一样密集,还有两个独特的密封木盒,里面是十几份的密奏弹章,以鱼膘封缄,这是皇城司内部专用的密奏木匣。
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以及无数份奏章文牍,萧长耀面色不变,眼眸幽深似海,依旧在忘我地批阅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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