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动。
一缕烟气自段府悠悠荡荡升出来,直向着天幕飘去。内阁首辅段长明正坐在炉火前,将一卷细白生宣凑上去点燃。
眼见着那纸逐渐蜷曲焦黑起来,他微微出一口气,并不作声。
他身边垂手侍立着一人。
任丘语带焦灼,却仍强行压抑下来情绪,只对段长明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您见张次辅他们几个,原是站我们这边的,但自围场回来后,我可是见到他们与谢泓谈笑风生哪。”
段长明低头吹一口磁青茶盏上的热气,欣赏着那茶汤。
澄黄的色泽,正是秋日应当饮的祁红。
任丘睨一眼段长明的神色,又补道:“恩师近日称病,有所不知——那谢泓近日却要在府中设私宴,摆明了要与您作对。”
段长明仍不作声。
任丘道:“此前他入京许久,可都一直谨小慎微,不曾有过大张旗鼓。这不是公开要与您作对是什么?”
段长明长叹一口气,微微掀起眼皮:“任学士,我只问你。”
“那私宴名单上有张次辅、于次辅、礼部刑部侍郎。连那日指摘谢泓的齐寺卿都被他邀请了去了,怎的端的没有你?”
任丘大惊。
“……恩师怎知?”
他知晓段长明自木樨围场回来后便称病,已经月余未曾上朝,而谢泓私宴之事尚未公开宣称。他自己也是刚得知消息不久。
却不曾想段元辅却是了如指掌,虽称病避世,却比他得知的还要全面。
段长明满意地看到任丘瞳孔巨震,心道自己的敲打有了用。
又严厉道:“你心里应当有数,此前背着我私下联络枢兰,不过是因为甘州谈判的时候利益分配不均,你可知晓?”
“学生,学生知错!”
任丘冷汗涔涔,已经知道自己先前以为瞒的很好的勾当,并没有瞒过段长明的眼。他承认自己自从投靠段长明以来,是有些轻慢。
但此刻他却是彻底明白,眼前这位须发有些白的老人,却依旧是这内阁里最精明的掌权者。那一句“恩师”也又真心实意起来。
段长明等任丘又惶恐地表了一番忠心,方才悠悠道。
“你要知道,单凭你们并斗不得谢泓。”
“那日围场,明明已经几乎接近定论,谁承想那叶女官平白有了证物,硬是翻盘。”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滞,却都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日的场景。
那日殿内,叶采苓当着众人之面娓娓道来。将被追赶后机缘巧合取得那篮子的事情,讲得引人入胜。
“你最后是如何知晓,是枢兰的探子?”皇帝最后发问。
叶采苓行到众人之前,手指轻轻放在篮子之上。笃定地开口:
“回禀陛下,此篮中,便是今日最有利的证据。”
“白芨近温,黄柏性寒凉。而兽苑惯用的麻药里,便有这两味药。只是换药之人并不识得此药,故这篮子的夹层里有一副药方,以笔画出了这两味药的样子,还用枢兰语写下了药名。证据确凿,故那宫女以死相托此物给臣女。”
众人之中她不怯不惧,就如同并未面对满朝重臣似的。
“而这笔迹,墨痕微带褐红,是太医院惯常用的墨。这也恰好能解释,为何地上曾有文臣补服的残片。内应想必在随行太医之中,皇上圣明,可遣人查验字迹。”
她陈述之后退下,大理寺还想说什么,却被刑部的人截下。
刑部遣人验过,报给皇上,道叶女官的判断无甚差错。
皇上听明白,终于点头道:“此事我已听明。叶女官行事谨慎,以身涉险取关键之证,赏。”
炉内青烟燃烧得浓了些。
任丘回神,只不甘道:“只是谢泓此子心思深沉,又有几分机缘在,一时无法应对。他身边那几个人亦是棘手。”
段长明望着他,眼里意味深长,却不作声。
任丘眼神一点点亮起来,道:“恩师的意思是——若动不了谢泓,为何不能先动他身边那些人?”
段长明点头。
任丘已经开始筹划。
“前些日子长公主已经盯上甘州的贩衣之事。秋日军需早就被送去,那里的兵士却都是一应喊着天寒地冻。长公主怀疑此事有问题。”
“学生已经听说,她秘密遣了几个女官,商议此事。”
段长明意味深长:“这不就是机缘么?漠北入秋之后,实在是苦寒啊。”
“听说许多兵士亦是在冻雪里苦苦捱着,直到冻死。若朝中真有人暗访,但求能平安渡之。”
任丘眼睛亮了:“学生多谢恩师提点!”
离了段长明养病的院落,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提笔便在纸上写起什么。
那纸像是特制的,薄能透光,却柔韧无比。写完后他将纸熟门熟路地卷成一筒,塞入了竹筒后绑到了鸟禽的腿上。
“去罢。”
任丘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声音有几分阴寒。
*
管弦悠扬,丝竹之音清雅而绵长。
谢泓在自己府内设宴,却是头一遭。此前他一直韬光养晦,只做好平日里的公务,却从不曾如此大张旗鼓的社交。
谢府外已经点起了许多盏绛纱勾连云纹座灯,座灯的六角皆饰以琉璃,雅致明亮。
谢泓并未着朝服,贴身着了一件月白苎罗长衫,身骨修长挺拔。正站在门口,向下马之人微微一拱手,袍袖微扬。
“时小将军,今日来了。且里边行。”
时青卓笑道:“谢兄切勿客气,今日能受邀,也是我时家之乐。说起来小妹今年能被谢兄邀请,很是欢欣啊。”
谢泓道:“因我知晓时姑娘与小叶是交情好的,此时自然要邀请她。”
时青卓哈哈称是。
却是边向里走边挠头,因得刚刚那一瞬间,好像感受到一种竞争的样子。
小叶?
就好像谢泓有意在宣扬他与叶姑娘有多熟稔一样。
他们真是有这么熟稔么?
时青卓抿唇。他在军中一向行事干脆,此时便觉得,若有疑虑,今日却是不如问个明白。
叶采苓下轿的时候宴会几乎要开始了。
她却不慌,只笑道:“今日女官们聚在一起议事,晚些时候和你说,有大事要讲于你听呢。”谢泓眉眼舒展,但语气里有几分忧思。
“我大抵也是知晓的。罢了,你先去。”
今日之宴为私宴,又是在朝内一向端方温然的谢学士举办的,众人望着都随性了许多。更不用提谢泓还尚未婚配,此时又是有许多女眷在一旁闲聊。
却见有女子望着那桌上的名帖道。
“这字望着十分清逸,可是谢学士亲笔?”
又有作郡主打扮的少女道:“我家父与我说过,谢学士的字要更飘飞出尘些,我看着并不像。”
她却是顺手拉过叶采苓,问道:“你来猜猜,这是谁的字?”
叶采苓一望这两位小郡主,却觉得头疼。
两位少女早早封了郡主,又都年岁相仿,在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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