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屏风里,高公公从屏风中让出,站定后开言道:“钱大人,您作为盛安府尹,不如由您答兰台大人问吧。”
这就是皇上允许问的意思。
盛安府尹钱华晖一愣,眼中有紧张和不安,但并没有疑惑。
“是。”钱华晖集中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出列行礼。
“回陛下,回兰台大人,有民扶棺入城,确有其事。
经微臣连日询问求证,得知主要死者系因情自杀,但其亲眷无法接受真相,妄图以尸讹诈,未能得逞后,羞愤难当,离开荥泽。
之后,在离乡的行船上遇风暴,不幸遇难。”
钱华晖说得流畅自如,神色如常。
“他们所诉为何?”李谊侧身追问。
“刁民所求,无非钱财。”钱华晖即问即答,说得理所当然。
刁民,求财。
这两个词在进入李谊的耳朵时,像是直穿耳膜的利器那样不适。
炎炎烈日下,年迈的父母推着女儿因被糟践,而显得狰狞的尸首四处申诉,得到的,却只有女儿与日俱增的尸臭。
当所有的希望被一一戳破,他们看着自己活着无法庇护、死后也得不到说法的孩儿,绝望终于无可复加,只有一死,方能解脱。
他们剩下的一儿一女,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亲人和依靠,领回父母阿姐尸首的当天,被官府毒打一顿作为补偿,也是威胁。
走头无路之中,他们毅然追随父母,以死为生。
这样可怜、可悲的一家人,至死难安,曝尸千里,至今还躺在盛安衙门中,因验尸被开膛破肚。
然而在审理他们案件的主官口中,他们只是讹取钱财的刁民。
李谊震颤之中,不由看向钱华晖,想从他也有温度的脸上,看懂为什么他能对着真相颠倒黑白,对着亡人倾倒污水。
然而钱华晖昂首而立,目光炯炯,毫无漏洞。
就在李谊因极度费解而沉默的刹那,钱华晖脑筋一转,随即转向李谊,身子躬得更低,谄媚笑着问道:
“不过兰台大人,下官实在不解,前来盛安府鸣冤者并非此一例,您为何唯独对此一事,如此上心?”
这一问,直击李谊当堂发问的动机,可谓大胆至极,却也是绝境求生的绝佳出路。
钱华晖自问懂得圣人之心,博河之乱是他头上永远的阴影,李谊才是他最忌惮的人。
与其越描越黑,不如祸水旁引。
然而,从来看着温和似水的李谊,却紧缩眉头,眼睛因为震惊和愤慨,而流露出凌厉的光芒。
他并不回答,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诘问道:“若其人真为情而死,身上为何会伤痕累累,更有为人玷污之痕?”
钱华晖笑了一声,轻松之状不必细说,甚至唱戏似的,露出一副友好而不解的神情来:“那真是怪了。
尸首运来盛安,直接进了盛安府,从头到尾都只有我盛安府中人见过。
见过尸首的,只有本官和盛安府的仵作。我们这些亲眼所见之人,并未发现所谓的伤痕,不知从未见过尸首的兰台大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钱华晖显然毫无紧张之心,不然怎会有闲心,一句话就设置一个陷阱。
这个问题,如果李谊答否,方才所说的伤痕就是道听途说、有意栽赃。
若是答是,则说明他事先已经见过尸首,或者起码是了解情况的,钱华晖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幕后主使的帽子扣在李谊头上。
所有人的屏息凝心之中,都在洗耳恭听碧琳侯如何处置自己微妙又不利的处境。
但其实,自己是什么处境,会招致什么后果,根本不在此刻李谊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平视着前方,却都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些聪明人中的聪明人,这些高官中的高官,他们敏锐而麻木,只要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再大的火焰,于他们也只不过是一场消磨时光的焰火罢了。
李谊又一次孤立无援地站在人群中,他想到的是,自己身为皇子尚且如此,那两位一无所有的老人为女申诉时,又该是怎样的绝望、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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