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蓟州基业便交托于你了,真儿虽寻回,但他年幼,恐怕……”病重的中年男人虚弱地躺于榻上,抬起枯瘦的手,两鬓斑白,浑然是油尽灯枯之相。
素色云纹帘帐外,发丝凌乱的姜真正一脸莫名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她刚刚是被人挟在马前,一路疾驰来的,到了门前,又不知道被哪个心腹侍从或将领给推了进来,恰好听见榻上男人气若游丝地交代后事,向另一个立于榻前的高瘦男子托孤。
那高瘦男子皮相优越斯文俊秀,但眼角已有细纹,眼神却敏锐清明,不见半点混浊。
姜真从被找到就是快马加鞭地赶路,说是她从未见过的亲爹病重,那么显而易见,躺在榻上的中年男人才是原身的亲生父亲。
内室里正进行托孤的君臣二人自是注意到了大活人姜真,病榻上的男人奄奄一息,缓慢挥动手腕,咳嗽一声,想示意姜真过来。
而对病重的中年男人知之甚深的高瘦男子则开口出声,“少主,主公唤您过来!”
虽然病重男人形容枯槁,颇为可怖,但姜真穿越乱世多年,见过的死人不胜其数,而且对方毕竟是名义上的亲爹,所以姜真只是怔了片刻,旋即步入内室,停在榻前,“噗通”一声跪下,动作干脆利落。
“爹!”她喊得清脆响亮,没有半点扭捏。
“好,我儿……”病重的中年男人,勉力露出些笑,“有生之年,得以与我儿相认,大善哉!为父也能闭眼了。”
虽然姜真在现代时就是孤儿,对这种情形不太能共情,但左右不过是哭罢了。
她可以的!!!
勇敢姜真,不怕落泪!
姜真努力憋出泪,呜咽一声,带着哭腔大喊,“爹!”
虽说从前未曾见过面,但病榻上的中年男人不知是情感充沛,还是人之将死,一声爹叫他不由得动容,横生出一股力气,紧紧抓住姜真的手,“我儿,记住!他是为父最信赖的人,你往后事事要听他的,将来治理好蓟州,做个百姓爱戴的主公。”
“去!跪下拜见仲父!!”最后一句话,中年男子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姜真听话照做,即便高瘦男子伸手去拦,她也拜了三拜,喊道:“仲父!”
“主公,这如何使得?”高瘦男子真心推拒,面色忧戚自责。
病重的中年男人却用着虚弱的声音恳切嘱托,“若我儿不中用,来日你可自取之,你我皆知,如今的蓟州千疮百孔,内忧外患。只求日后,保他性命无忧,富贵一生。”
……
看着二人说话的姜真,虽有些游离在氛围之外,但仍努力憋出泪,忽而弱弱问了一句,“虽然但是,我能否问一句,这儿的规矩是女子也能做主公吗?”
在生死离别,情绪正浓之际,姜真礼貌得不太礼貌了。
但确实很好地打断了两君臣。
“你?是女子?!!”这是来自亲爹大惊失色的质问,他是万万不信的,谁家女儿又黑又瘦,脸皮厚到一见面就能利落下跪喊爹的?
尽管姜远身子都凉了半边,但在这一刻,还是感受到了气血翻涌的滋味。
他青白枯瘦的脸瞬间变红,脖颈间血脉偾张,手一下下捶打床榻,却又因看不见,即便着力沉闷,怨恨不甘,化至榻上也不剩什么力了,“天不垂怜!天不垂怜呐!
“蓟州之地,君可自取,望保她得觅良人,一生安康,吾、吾死可慰!
“蓟、蓟州、交托与君、君!”姜远侧首望向高瘦男人,短短两句话他便已用尽力气,目露恳求之意。
高瘦男子掀开衣袍跪在榻上,深深一拜,双手交叠于地,头叩其上,“臣誓死守蓟州基业,效忠少主,矢志不渝!”
交代过后事,姜远便不再有所忧虑了,即便有,也无余力。
他的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一生过往,忽而听见一声女子悲痛怒喝,紧接着是略带疑惑的声音“可我是女子”,两相结宜,他猛地瞪大眼睛,双手抓紧榻两侧被褥,身子直直挺起,又惊又怒。
“吾负褚氏,其、其误我乎!!”
说罢,一口鲜血喷出,溅撒满榻,姜远的身子如同失去着力,“砰”地落下,他的眼球凸起,面庞洒满血点子,显然是死不瞑目。
虽说场面有些可怖,但毕竟是一代枭雄的陨落。
姜真默默跪得边角一些,斟酌着自己该怎么哭比较恰当,而内室不知何时涌进群人,有身高九尺的粗壮武将,也有瘦弱如鸡的白面谋士,一个个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难过,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那哭丧,高呼“主公,你怎的去了”一类的话,倒是叫她这个真的血缘上的亲生女儿颇为汗颜。
也许,她不该泪如细雨,该哭得壮烈一些?
但突然哭得太厉害,会不会显得突兀?
抱着这样的疑惑一直等到姜远入殓,依照惯例,需得死者亲子抱其入棺,奈何姜真人小力微,那个被姜远托孤的高瘦男子又知道她实际是女子,所以最后叫一个成年的远房子侄将人抱进去的。
姜远是在战场上受伤,后来伤势渐重,病体沉疴,从褚氏乳母口中得知尚有一孩儿存世,才硬生生吊命到今日,所以一应物事都是齐全的,下人们很快就在府里挂上白布,换上丧服,报丧贴也都发了出去。
其实不必报丧,蓟州的权贵们也都知悉消息。
姜远虽说吃了败仗,连丢四郡,可还占据着蓟州,是蓟州的主人,又有左丘始坐镇,即便从晋、魏、宋三国手中夺回四郡不大可能,但蓟州城坚墙固,勉力喘息还是能的。
在姜远的势力没能完全失势前,蓟州本地的豪族自然会做好面子情。
因此,短短几刻,明明是白幡哭灵,可往来的宾客却络绎不绝,都不像是丧事了。
姜真答谢答得头昏脑涨,尤其她才刚认回来,即便身边跟着帮她认人的仆从,也觉得头大如斗,更别提作为孝子,她还得来一人就拜一下,若是对方再说些宽慰勉力的场面话,她就更辛苦了,又得面露悲戚,又得咬文嚼字多谢人家的关怀。
旁边的仆人还解释说至少得停灵三日,姜远膝下只有姜真一个活着的儿子,守夜也必得她来。
换成别人,咬咬牙忍了,但姜真不是什么实心人,真要是老老实实跪在在这里三天滴水不进,她人怕是就废了。再说了,她心里还记挂着点别的事呢。
仆人本想拦她,劝上一劝,姜真听着连连点头,在仆人以为她听进去的时候,慢悠悠道:“道理我都懂,但人有三急听过没有?总不好叫我被憋死,到时候父子俩一块出殡,那才是真正连摔瓦的人都没了。”
姜真看了眼被噎得说不出话,急得脸都白了的仆人,老神在在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慌什么,去趟茅厕能用多久?来,给我指个路。”
仆人是家生子,祖孙三代伺候姜家人,虽说怕得不行,但血脉里的忠诚天赋还是叫他垂着头,乖乖指路。
姜真一拍他的上臂,道了句谢,就神态自然的走了。因为是亲生子,她穿的是麻衣草鞋,在周遭独一份,还是挺醒目的,可她面色自然,完全没有被注视的不自在或疑惑,大摇大摆的从小门溜出去。人的气势是相对的,她越是沉住气,表现得理应如此,越是让本来知道道理的人自我怀疑,轻而易举唬住了其他人,连个出言拦的人都没有。
但有的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姜真才走出去没两步,姜远托孤的高瘦男子仿佛有感应般出现在她面前。
他手执羽扇,踏步而来,神情并不慌张,也无责怪,面上虽仍有悲戚之色,却出声温和,“少主,您该回堂前了,前来吊唁的宾客众多,不好失礼。”
姜真没有被抓包的慌乱,她觉得自己有正当理由,况且,高瘦男子来寻她,又何尝不是她在等高瘦男子过来。
“啊!”她用力一拍自己的脑袋,故作懊恼,“我还以为他们都看见我出来,就知晓是我有事,您放心!下回出来我肯定和他们都说一声,告告饶。”
她认错认得快,面相又善,看着就叫人觉得率真实诚,姿态放得还低,换成寻常下属,介于她的身份,此刻怕是已经被噎得不行,遭她糊弄住。
但高瘦男子没有,他仿佛看穿了她,始终淡淡注视,不为所动。
光照正盛的金乌忽被云朵遮住,洒落的炙热日光陡然消失,假山院墙悉数蒙上阴影,天宛若在顷刻间暗下。
一大一小都不动也不说话,气氛渐渐凝滞,姜真嘴边的笑意慢慢抚平。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得衣裳飒飒作响,连同遮住金乌的云朵也忽然散了,日照陡起,亮得耀人眼,如同姜真转变的态度一般。
她十一二岁的年纪,因为经年奔波挨饿,身量像是八九岁,殷切的朝高瘦男子走去,双手掰扯做着小动作,仰面望向他,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期期艾艾道:“仲父!”
纵然知道她在外流浪多年,养成市井习气,有一肚子把戏,可是主公的灵柩在前,嘱托殷殷在耳畔,看着这张肖似的面容,小心希冀地喊自己仲父,左丘始终究是叹了口气,主动道:“少主若有忧虑之事,不妨与臣言说。”
姜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但姜远能在乱世打下基业,肯定不是傻子,他托孤的对象定当是极为信任的。
姜真的种种思虑仅是在脑海中存在一瞬,紧接着便低下头,面色羞愧,两边食指交缠,“仲父,我错了,我就是想出来找找看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她、她病得很重,路上就高烧不退了。”
“她甫一进府,便请了蓟州最好的郎中前来医治,如今当喝下药睡去了。你不必担心,会有人照顾好她的,她的病是娘胎里带的沉疴,往后以珍稀药材慢慢调理,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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