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宗的膝盖几乎触碰到她腿部边缘,保留着克制的几毫米,这种近在咫尺的姿态让梁惊水感到一丝不自在。
她轻轻嗅了嗅,鼻腔中弥漫着干无花果的微妙香气,淡淡的甜味与他先前抽的那根辛辣的雪茄截然不同。
这一根,简直像是特意为她备的。
梁惊水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郑经理发来的表格内容:喜好腼腆的、思维单纯又带着清新感的美丽女性。
那一段冗长的文字看下来,归根到底,重点无非在“美丽”上面。商卓霖是一个典型的外貌协会。
可梁惊水梳理着他们初见到现在的点滴,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商先生并未被外貌压制,而是更留意某些细节——为了藏起腿环痕迹而微微蜷起的足踝,下楼时手腕轻搭扶手的弧线,以及此刻那张尚未含住雪茄的干燥嘴唇上。
能不怕么,外貌协会和爱情骗子之间差着一条鸿沟。前者的评判直接而浅显,靠一张脸、一身行头,足以应付过去。
可爱情骗子呢?他们能把你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灯罩下的暖黄光散落四周,将两人的面孔浸在一层既迷离又含蓄的情景里。
点燃的雪茄静置于水晶烟灰缸中,没有人教过梁惊水如何正确熄灭。她平时抽的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地方烟,抽完后扔在地上,再用鞋尖狠狠碾两下,内心毫无负担。
她自知是个俗人,没有慷慨的能力,所以她从不勉强自己去装大款。
商宗看着那根雪茄完璧归赵,眸子里盛满笑意:“不试试吗?”
那语气充满温柔和深情,就好像话里面要她“试试的”并非雪茄,而是和他。
梁惊水顾着把话题往正经上引:“你今晚能收留我,算我欠你个人情,而且我也不用安慰,怕人情欠多了还不起。”
商宗只是将雪茄放回木质烟盒,随后撤身走开,将烟盒稳稳地推回抽屉深处。在与她拉开安全距离后笑着开口:“不必为了过错方伤心,是有人无福站在你的前途里。”
这一次不同于之前带给她的不稳定感,他温柔的腔调中透着关切,未掺半分虚伪。
梁惊水稍稍往后靠了靠,意识到男人相信了她因被前男友戴绿帽而黯然神伤的说辞。他适度安慰,既无说教口吻,也避免触及她内心脆弱的部分。
可……有这个必要吗?他们相识还不到24小时。梁惊水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转瞬即逝,却让她有些无措。
商宗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抬起唱臂,将唱片从转盘上拿下。
起居室回归安静。
他很少有机会向人说这句话,今天算是缘分促使:“早些休息。”
*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梁惊水站在镜前洗漱,回想着昨晚刚躺下便沉沉睡去。仅仅是没做梦,对她这个常年精神衰弱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郑经理发来一长段消息,像正式的汇报书,诚恳解释因工作疏忽未能及时安排梁惊水的住宿。
他托香港的熟人帮忙租了一间公寓,地址在麻油地,下午就可以搬进去。
梁惊水看完松了口气,有住的地方她就心满意足。如果按半岛酒店套房一晚三万九的价格这样住下去,她当牛马几辈子也还不完。
她向郑经理预支了一笔经费,整理完行李,手机里刚好弹出银行卡金额到账的短信。
新翼顶层的这间套房宽敞而实用,即便商宗在多地购置了房产,都不如这里高效省事。
半岛酒店地理位置四通八达,工作上遇到紧急情况,他可以随时召集银行高层到套房会议室开会;日常也有专人定时打理。一年365天,商宗有超过300天住在这里,成为他名副其实的“活动中心”。
中午十二点,来找他的闲散人士郭璟佑窝在棕皮沙发里,手捧着一杯满糖珍珠三分冰,脸没洗,胡子也没刮,却套着一身Alexander Amosu炭灰色高定西装,人模狗样地嚷嚷着:
“佢锺意有钱人,而我啱啱就好有钱,但点解佢硬系睇唔上我?”
(她喜欢有钱人,而我刚好很有钱,但为什么她就是看不上我?)
商宗瞥他一眼:“揽柴唔抬火①,咁简单都唔明?”
(抱柴不生火,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宗哥啊宗哥,唔好讲咁早啦,等你以后撞到同我一样嘅情况,你就知咩叫有你喊嘅时候啦。”
(宗哥啊宗哥,别说得那么早,等你以后碰上跟我一样的情况,你就知道什么叫有你哭的时候了。)
这些话商宗懒得理会,他懒散地斜倚在单人沙发上,一手支着头,目光带着几分的倦意,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游离在这场对话之外。
直到余光瞥见楼梯上晃动的人影,他才抬起眼皮——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正充当大力士,铆足劲地提着行李往下走。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郭璟佑的眼珠子已经黏在了女孩身上,惊呼道:“宗哥,你屋企点解会有个靓女?”
梁惊水一鼓作气双手提着行李,用最快的速度冲下套间一楼,连头都没敢多抬。
等她站定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起居室多了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满下巴青胡茬,头发乱得像鸡窝,靠着沙发用一副唇焦舌燥的眼神盯着她看。
梁惊水心中莫名发怵,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场。
持续到五秒后。
郭璟佑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没捯饬,双手抱脸,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呀!唔该当我冇嚟过!(当我没来过!)”说完拔腿就冲进卫生间。
画面冲击不小,梁惊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商宗:“他是……你朋友?”
商宗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事,表情不惊不喜。他说,可能吧。
梁惊水手臂上还带着重物造成的酸胀感,她甩了甩拿出手机,低着头:“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我转你房费,”说完稍稍顿住,斟酌片刻,才补上一句:“商卓霖先生。”
他没答,听完这个称呼,反而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不带侵略性,却足够审慎。
梁惊水回避眼神,手指紧张地抠进行李箱的握柄里,仿佛和他接触的每一秒,她的伪装都在一层层剥落。
到最后,只剩下最赤裸的自己暴露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她清楚,三井集团的创始人商道凡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便积累了百亿港币资产,位列当年香港十大财团之第六位。
其家族后代皆非等闲之辈,即便如港媒所言,商卓霖表现得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但能担任海运控股副总一职,已足以证明其能力不容小觑。
这样的人,单凭几篇报道,她又能了解多少?
对岸钢铁森林反射来的光在窗帘上闪烁不定,屋内一片寂静。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直到他的声音打破沉默。
“单小姐,我习惯拿现金。”商宗轻飘飘地回敬。
他低头扣上表链,修长的手指轻轻调试着表盘,日照光透过窗隙打在手背上,细微的阴影游移不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上面,边说:
“我去附近的银行给你取。”
“正好,我同你一起,”经过梁惊水身边时,他缓慢重复一遍,“Ms. Shan.”
那天一句“单小姐”,温柔如刀,轻轻一划便将两人露水情分从中腰斩。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电梯里,免掉了多余的交流。一分钟后,金属双排门向两侧打开,负责接送宾客的劳斯莱斯司机做了个“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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