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城每年的守岁都是最热闹的,按例镇水都尉会在城楼上放灯祈福,然而半月前城中便有传闻,说那邱都尉身体抱恙、已是日薄西山,今年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了。起先没什么人相信,毕竟谁不知那邱都尉出身黑月,那样一个钢铸铁打之人,怎会说倒下就倒下了呢?可眼瞧着年关将近,那邱府还是没什么动静,大家这才开始有些失望。
想到一年一盼的热闹可能就此不了了之,这年似乎都有些没了滋味,可就在此时,那郡守府跳了出来,红底金字的告示一夜间贴了满城,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龙枢郡守樊统樊大人,要在冬至当天在那雷阗大道尽头举行祭天仪式,燔柴驱邪、赐福布施、广结善缘。
樊大人要“与民同乐”,这简直是在说那黑山老妖要“吃斋念佛”。
可那红纸上的官印又那样清晰,不容人质疑分毫。
有人便说,许是那场雨来得蹊跷,那樊大人身边有高人指点,要他及时行善、以免招来更大灾祸。毕竟老天爷发脾气的事,就连天子都得大办祭典呢。还有人说这同近来焦州郁州接连遭遇水患有关,官府是借樊大人之手安抚民情,给大家伙一个捱过冬天的盼头。甚至还有更邪门的传闻,说这一切都和当初苏府闹出的命案有关,樊大人是因为办案沾染上了邪祟,邱家也跟着遭了殃,所以才不得不请来高人做法。
总之何种猜测都有,就是没人猜那樊大人良心发现,想要将这些年在九皋榨出的油分出来些给那城中百姓过年。
议论归议论,有便宜不占是哪的道理呢?毕竟天子大祭的恩泽是沾不上了,这送到家门口的福气万万不能放过,年底的米价本就令人嘬牙花子,何况听闻那福米还是高人加持过的,领到也算是福气了。卯时刚过,街头巷尾已能看到拎着布袋子、挎着竹篮筐的百姓身影,他们早早便从四道城门涌入、从城中各个角落钻出,坚定不移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想着能占个靠前的好位置,省得那樊大人抠门,没撒几粒米就撤了,那这福气可不是沾不到了?
古往今来,历朝国君都会在春耕前祭山川、开农坛,行祭农耕耤之礼。逢天灾降临,便由春官府操办名为大傩的驱疫仪式,也曾是前朝军礼之一。而这种傩祭的主持者古时被唤作方相氏,人们相信方相氏可以通神驱鬼,将瘟疫、灾祸、死亡驱逐开来,从而将福泽还给芸芸众生。此举是否真的能通达天听、求得神明的怜惜祝福,凡人大抵不得而知,但亲眼见过一次那样的场面便觉得心里有了安慰,好似从此之后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苦难也将一并消散,好日子就在眼前。
而经历过连月大雨洪涝的九皋,正需要这样一场带来希望的仪式。
雷阗大道上的人群远比想象中还要密集,攒动的人头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延伸到尽头那座短短一日内搭起的高台。高台依在一座已经坍塌一半的古塔上建成,而那古塔便是铭德大道的终点。为朝圣祭神而生的铭德大道早已荒废多年,那古塔由来更是众说纷纭,甚至有人传说那古塔曾镇压神魔邪祟,乃是九皋城风水命门所在,所以即使已经破烂坍塌,当权者却无人敢拆建挪动分毫。
眼下,那半座古塔就立在祭台正中,身披神帛、彩球高悬,像是赋予了这场傩礼以不可探知的神秘力量。明明是白日,四周却燃着烛火,万千盏烛灯织成通天接地的帷幕,那方相氏的身形便在火光正中若隐若现,彩冠羽衣、兽骨覆面,就连身形都看不出,更莫说真面目。
笋石街第七道巷口深处雅苑二楼,汤泉热气将这处绝佳的观礼地点隐蔽在水雾之中。
秦九叶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祭台上方相氏的身影,试图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玄机,最终却只能无功而返。
“我不认为丁渺会亲自现身。”
一旁的许秋迟知晓她心中纠结,轻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秦九叶盯着祭台上起舞的伶人,不知怎地便想起当初自己在花船上瞥见过的河神舞。那种原始神秘的舞蹈起先缓慢而怪异,而后便随着鼓点越来越快,像是有意在渲染某种隐而不发的情绪,挑衅撩拨在暗处屏息而待的他们,让他们尝尽在不安中等待的滋味。
“这舞何时才算跳完?不会跳着跳着又出什么旁的花样吧?”
“襄梁不兴鬼神之事已久,所谓傩礼也早已失了本真,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个过场。不过这位丁先生显然费了些功夫考究,做得确实有模有样,若非知晓他意不在此,说不定我真会以为他当初来九皋确实只是对那河神舞感兴趣……”
许秋迟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随即明白过来什么,与秦九叶不约而同望向那祭司身后巨大的祭台。
不论那傩礼到底迭代至何种模样、那祭典舞蹈又要变出什么花样,唯一不会改变的就是供品祭神的环节。而所谓赐福,不过就是将供奉过神明的祭品分发给所有人,不论是胙肉还是福米,吞入肚中的一刻便算是得到了祝福,却不知病从口入,祸患也就此埋下。
许是两人的目光太过显眼,一旁沉默的李樵以为二人是在盯着台中央的祭司,突然便开口道。
“擒贼先擒王,阿姊不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吗?”
他似乎
和平日里不太一样,浑身上下像是绷紧的弓弦、憋了一股情绪,许秋迟眯起眼、当即开口道。
“今日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若是打草惊蛇,之后只怕再难斩草除根。李小哥向来不是冲动之人,今日怎么……”
他话未说尽,秦九叶已然听得明白,她并非全无察觉,只是眼下有更心焦的事牵扯心神,当下便低声劝说道。
“总之不要掉以轻心。那丁渺善使连环计,我总觉得今日之事不会这样简单,要小心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城中水路有林放,巷弄街道有陆子参,眼下高全也带人混在观礼的人群中,只待赐福米的时候便同时出手。樊统休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将发病之人运到这里,只要我们守好各自的位置,便可以不变应万变。”
许秋迟话音落地,一阵冷风从斜里吹出,萦绕在雅苑四周的水雾被吹散开来一瞬间,空气瞬间凉了几分。
前几日的雨水似乎已经彻底散去,今日天气晴好、一直无风,视野清晰更有利于他们侦查敌人、把控局面,可却不知道这好天气还能持续多久。
“起风了,还要防着有人藏在高处抛洒竹子花粉。”秦九叶有些忧心地提醒着,身子又往前探了探,试图借着地势看清周围几处楼阁的屋顶,“虽说还不知晓城中是否已有潜在病患,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她起先以为是头顶飘来的阴云遮住了光线,可随即发现那阴影似乎是从她身后投下的。
秦九叶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竟在此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腻味道,有些像是钵钵街上的黄糖味,若有似无地从身后飘来。
她有所感应般想要转过身去,侧头的瞬间只看到少年僵硬的神情,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似是冻住了一般,当中映出她和她身后那道模糊的轮廓。
秦九叶不敢动了,指尖也变得冰冷,只转动眼珠向下望去。
不知何时,她的脖子上竟多了一只手。
那是握刀之人的手,虎口与关节都覆着薄薄一层茧,虚悬在她脆弱的脖颈之上,离她温热的皮肤不过毫厘之差。咯咯笑声在耳边响起,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恶作剧般在自己颈间一晃而过,被割断的发丝轻飘飘落下,却犹如巨石入海、掀起巨浪滔天。
少年压抑过的怒吼响起,青芜刀出鞘的光亮晃得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视野再次恢复的时候,李樵的身影已在十步开外的飞檐之上。
遍寻不见的敌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只能说明丁渺一早便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并在暗中观察已久。可既然已经现身,为何没有大开杀戒,而是要虚晃一枪又转身逃走呢?
除非这一切不止是暗度陈仓,而是声东击西。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不是丁渺的做事风格,环环相扣、诡计连施才是对方屡试不爽的手段。
“李樵!不要去追!不要……”
电光石火间,秦九叶已回过神来、急声阻止。
然而在经历了先前钵钵街上的一幕,害怕失去的恐惧早已生根盘踞于少年心底。一切为时晚矣,他被愤怒与恐惧冲昏了头脑,再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亦或者他的脚步太快、以至于她的呼唤声再也追赶不上。
尽管骨子里有种难以被磨去的桀骜难驯,但李樵绝不是冲动莽撞之人,更不会在今日这种关键时刻贸然行事。
秦九叶望着对方飞快消失的身影,心中突然多了一丝阴冷不详的预感。那天在钵钵街上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而她未能察觉的某个瞬间,丁渺已借用卑劣手段彻底拿捏住了李樵的弱点,而直至方才那一刻,布局之人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不好,隔壁街巷子里发现了血迹!”
她来不及思索这一切,陆子参的声音已在雅苑一楼院中响起。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犹如祭台上越发密集的鼓点,秦九叶无法再纠结耽搁,对着许秋迟撂下一句话便冲向一楼。
“守好祭台,我去去就回!”
许秋迟的身影还停在楼台之上,女子已奔到院中、与陆子参等人汇合。
陆子参看着她空空如也的身后,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火急火燎地问道。
“李樵呢?”
秦九叶没有出声,应对事变的急迫和突如其来的奔袭令她喘不过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同陆子参解释方才荒谬的一幕,只能尽快理清眼前的情况。
“除了血迹,可有发现可疑之人?”
陆子参摇摇头,声音中的忧虑却不减反增。
“血迹是新留下的,不确定是否来自发病之人,附近也没有发现被袭击者,但那血迹发现的位置很不妙,是咱们先前未来得及探明的死角,离雷阗大道的位置又很近,我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秦九叶却也没有再问。
如果丁渺当真用某种手段将患病者偷藏在某处,只等祭典高潮、人群最拥挤之时放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已不需多言。可方才那个突然出现的刀客又是怎么回事?李樵追去的地方会是他们眼下追查的方向吗?
脑袋里一团乱麻,眼前熟悉的街巷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往巷子更深处而去,像是要通往
一个未知的可怕真相,秦九叶却突然站定脚步,气喘吁吁回望向身后。
“等下,你们不觉得这血迹是否太显眼了些?附近几条陋巷都是泥巴巷,可偏偏这血迹出现的位置却都在好搜寻的青石板巷中。”
樊统早早贴出告示,就像是提前通知他们将要在冬至日行事一般,而他们的全部心思因此都集中在那祭台附近,耗费大量人手盯紧每一个可疑之人。就像眼下这条鲜明的血迹,循循引导他们步入某处。
陆子参并非莽夫,经此一提醒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血迹出现的时机确实太过凑巧,像是有意要将我们引到另一边。”
可是什么呢?被他们忽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远处的祭台上的禋祀已经开始,牲畜、玉帛被置于燃烧的木柴之上,在整座城的上空腾起一道黑烟,雷动的人群隔着数条街巷仍能发出巨大声响,秦九叶怔怔望着烟气升起的方向,突然喃喃问道。
“祭台上那些待赐的福米是从哪里运去的?”
一旁负责盯梢的段小洲闻言一愣,随即努力回忆道。
“樊统贴出告示不久后,便大张旗鼓地开始搭建祭台。我们起先以为他会将祭台搭在城北玥堤附近,毕竟那里离郡守府更近些,绝对是有利于他们暗中行事的,可最后却发现他们将台子搭在了城东古塔旁,其间运送木料和各种杂物的车队十分繁杂,我们的人只能等入夜后再一一排查,但并未发现可疑迹象……”段小洲的声音突然一顿,显然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由得望向秦九叶,“如此说来,我们好像确实没有看到过运送福米和祭品的车马。可是……”
可是如果樊统这些天都没有动作,那眼下出现在祭台上的祭品和福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又或者……那是一早便储藏在某处的,只等时机成熟便尽数运出来。樊统与丁渺合谋是最近一个月的事,他们又在城中盯得很紧,对方短时间内不可能大肆周转,而城中最大的米行粮仓在四条子街,距离这里还隔着几条街的距离……
可是,如果有一条暗道能将这城中两处看似毫不相干的地点相互连通呢?
城西古塔,四条子街,还有看不见的地下暗道……种种疑点连成一条线,秦九叶猛地抬起头来。
“红雉坊,是红雉坊。”她话一出口,脚下已经开始移动起来,“你们还记得吗?当初宝蜃楼起火的时候,李樵就是从红雉坊逃出来的。那里应当还残存着连通四条子街后巷的密道,如果丁渺将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陆子参等人已经行动起来。
从笋石街到四条子街最近的路需要穿过正中的雷阗大道,势必会耽搁脚程不说,还会暴露行踪。
“我知道一条小路。”多年在城南穿街走巷积攒的急智在这一刻爆发,秦九叶在心中飞快规划着路线,“四条子街起火后,我曾见过那些帮忙运送米袋的人从后巷借道,那里因为闹过鼠疫又走了水的缘故一直封着,但并非完全不可通人。”
追击的思路瞬间扭转,行进的方向也从东北变作西南,一节节高升的太阳从头顶一侧换到另一侧,脚下的影子也随之变幻,又在众人急切的脚步声中被踏碎。
一踏入巷口,四周便暗了下来,被火烧灼过的墙面黑漆漆的一片,倒塌断裂的房梁支在半空中,地面上仍积着一层黑灰,却依稀可见一些车马出入的痕迹。
四条子街后巷起火已是半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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