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一滑、身子一歪,许秋迟慌忙抬手撑住身侧石壁,险险稳住身形。
他已进入这琼壶岛山脉深处,与外界应当并不相通,可不知为何,方才他竟觉得有一阵阴风自地下钻出、迎面拂过,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沁出的汗使得手心滑腻不堪,他勉强举着火折向前探了探,又转身望了望身后,蜿蜒向下的石阶不见尽头,来时的路也已尽数没入黑暗中。
这处暗道似乎已许久无人踏足,许多地方已经破败不堪,说是石阶,实则只剩一点夹在石壁间的土坡,土坡与土坡之间又有大段塌陷,需得曲着腿、猫着腰跃过去,遇上陡峭处,脚下几乎无处着力,只能用屁股贴着地,一点一点往下蹭着走,短短一段盘旋而下的距离,走了他小半个时辰,身上的新衣新袴都要磨出洞来,十根脚趾头也在鞋靴里顶得生疼。
许秋迟长叹一声,两条坐惯了马车的腿实在累得抽筋,眼见前方仍是一片漆黑、不见尽头,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那揣了一路的信笺,在火折微弱的光亮下发起呆来。
薄而发黄的信笺已经有些发脆,边缘缺损不少,因为贴身存放的缘故,染上了些许汗汽,看起来同他一样狼狈。
昨夜登花船的时候,他便揣着这封信了。只是直到他从他那兄长的船上拂袖而去,他也没能将这封信掏出来。
半年前,当他在整理父亲书房、发现这封信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是想着要将那信上内容告知对方并一起商议对策。那时父亲病得越发严重,他身边能够信任的人并不多,能与他一同担此重任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那封信的内容很短,似乎是匆忙中落笔的,落款处只有一个“鶿”字。信中言及月隐星稀,长夜漫漫,但十七年前的誓约还要遵守。五年为期,五年之后的同月同日若他不曾再传来音讯,便约在九皋城东外璃心湖琼壶岛上相见,风阴为示,墓道作引,复室复见,勠力以绝后患。
信是邱偃五年前收到的,加上信中所说的十七年前,便是二十二年前。
二十二年前发生过什么,他自小在邱家早已耳融目染、无需多言,如果他没有猜错,“鶿”字应当是指黑月四君子之一的左鹚,而“风阴”二字系出龙枢一带曾兴盛过的古老农神,老一辈龙枢人都曾拜风阴祛病除灾,只是如今早已没有多少人知晓,他也是方才望见那尊神像后才有所顿悟,现在身处之所便是那墓道之中。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当初黑月被遣散之前,那四人还曾就某件事立下过一个隐秘的誓言,而这誓言由那医者出身的左鹚提起,便又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并未见过传闻中的医鬼左鹚,但他知道此人同黑月军的关系。自黑月解散后的二十多年里,这个名字连同那场战役一起被封存,所有人对此都讳莫如深,更从未有所谓故人前来问候。这封奇怪的来信究竟是旧友的邀约,还是都城那些玩弄权术者借机生事的圈套,他不得而知,只能尽可能小心地应对。
他先是查了这纸的来头,发现确是产自焦州一带的三麻笺,而非都城贵族官吏喜用的檀皮宣。而后他又辗转寻到了转交这封信的江湖消息暗市听风堂,观察了那坐堂掌柜数月,确认对方确实穷酸、曾被金钱收买的可能性极低。最后,他在约定日前一个月让都水台留意出入九皋的官府船只,又派柳裁梧前往那处湖心孤岛附近探查,确认并无可疑者出没埋伏,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此事若细想也不难得出结论。他很了解躲在碧瓦朱甍之下的那群人,他们没有耐心且傲慢,喜欢事事尽在掌控。如若真是都城有人想要借邱家生事,实在不必提前五年便将信笺寄出,更不必设约在那荒岛之上。
信笺内容既已证实,接下来便是要不要赴约的决定了。
他不知道当初读了信的父亲心中是何打算,但以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可能早已不记得这回事,自然也无法再亲自赴约。而起先,他也是打定主意要装作从未看过那封信的。
医鬼左鹚的名声江湖中仍有回响。那绝不是个会因自己的多愁善感,冲动之下便将分道扬镳的旧友聚在一起叙旧感怀之人。对方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才会送出那封密信,而信中内容提到了二十二年前的旧事,他便有理由推测,送到邱府的信很可能不是唯一的一封,黑月四君子中的其余三人应当都有收到。
军中相识相知者大都有着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说是异姓手足、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只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所谓坚比金石的情谊是否还能经得起考验?许下的誓言又是否还能当真呢?
十五年前他的兄长离家时说自己很快便会回来,他等了一月又一月,从夏天等到冬天,又从冬天等到夏天,但兄长还是没有回来。
玉玺加印、君王一诺的盟誓都可因利益而背弃,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会赴一场二十多年前定下的约定呢?若说一个没有,他也是信的。毕竟他在笋石街诸多酒楼中,便是隔天的约定也有的是人托故不来。
范张鸡黍不常有,相忘江湖是归处。
人情禁不住时光锉来磨去,磨着磨着便薄得快要瞧不见了,最终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最初的陌生与疏远。
他就是在这样的人情中洗练出来的。
他有几分多情,就有几分无情。
许秋迟指尖用力,那薄薄的信笺便在他手中起了皱。
他压根不在意那些愚蠢的誓言,他只是在衡量此行能否得到他想要的消息,而他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毕竟孤身入江湖、又在天下第一庄眼皮子底下动作,可不是在笋石街喝顿酒那么简单。
其实今夜他刚登上琼壶岛的时候,还并未下定决心要走到这般深的境地。直到他在石窟中遇见那跟在他兄长身旁、倔鸭子般的女子。
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对这位秦掌柜常怀疑惑之余,又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敬佩。事到如今,这岛上将要发生的事或许同她根本没有太多干系,但对方却不屈不挠地跟到了这里,并且一副不触及真相决不罢休的样子,那身为邱家后人的他,又有何理由在最后时刻退却呢?
也罢,时隔多年,有些事也确实需要了结。
许秋迟收起信笺,活动着有些抽筋的腿脚。
只是他到底有些高估了自己。他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料,早知如此,方才便该让柳裁梧一同跟下来,又或者早些时候,他遇见他那兄长的时候……
遇上断玉君又如何?他还能求对方帮忙不成?!
许秋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却忘了四周狭窄逼仄,只觉脑袋重重撞在头顶坚硬的石壁上,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手中火折一晃、瞬间脱手,他伸手去捞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亮光骨碌碌向下滚去,直至跌入一个黑乎乎的洞里。
从火折跌落的时长来推断,这段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若是摸黑走下去至少还要耽搁上一炷香的时间。
许秋迟在黑暗中长叹一口气,正想着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已经发软的脚却不听使唤地一滑,整个人一屁股跌坐下来、失控地向下滑去。
******************
黑暗密闭的石室内,豆大的火苗亮起。
许久不流通的空气令那盏油灯显得格外昏暗,而那点灯之人并不在意,只将灯放在石室正中那处石台上,便开始四处探查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难想到这琼壶深处、岩穾之所竟还藏着这样一处秘密复室。
乍看这处穴室四壁粗糙简陋,但能藏于湖底多年没有被水淹没,足见当初开凿之人技艺高超,且通地文风水之术。穴室中布局方正简洁,正中有一处简陋的四方石台,石台四边雕着些忍冬纹样,雕工古朴厚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穴室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各有一处简陋石案,乍看像是古时举行祭祀仪式用的供案,细瞧上面堆得却非兽骨,而是已经腐朽的书卷简牍,倒像是个藏书之处。
眼下那石台正南方位之上赫然盘坐着一副骸骨,从其裸露在外的手足来看,仙去少说也有三四个年头,可神奇的是骸骨上的皮肉却未彻底腐烂,而是紧紧附着在骨骼之上,似是因这洞窟中奇妙的干湿气温条件所致。
这石穴虽处于河湖之下,却因构造奇特而阻绝了外界潮气,直到最近才有些承受不住上部热泉暗流的侵蚀,隐隐有水珠渗落而下,在那骸骨四周积了一层水汽。
骸骨四肢纤细,骨架看起来也比寻常男子要窄小不少,头微微垂着,发丝在水汽的侵蚀下已经变作黄褐色,发间隐约编着些铃铛,铜铃遇水锈死,青绿色的桐花顺着发丝生长出一大片,远远看去绚丽而诡异,他身上的那件绛红色布衣从肩膀处开始褪色,唯有披在外面的那件辫线小袄依旧是艳蓝色,袄子上缀满奇奇怪怪的兽牙兽骨,瞧着像是异域之人才有的装扮。
滕狐静静望着那人片刻,随后默不作声地走上石台,在那骸骨前跪坐下来。
他抬起手,轻轻拨开那些褐色的发丝、露出那骸骨的面部来。失去水分的皮肉紧紧趴附在骨骼之上,昔日面容早已不可分辨,但他仍定定望着,指尖在其间徘徊许久才落下。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张被乱发遮挡住的脸,低头在那具尸体上摸索起来。
深更半夜,墓室干尸,鬼气森森。
仿佛为了应景一般,一股风从背后吹来,放在石台上的油灯晃了晃,火苗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下一刻,一阵轰隆隆的闷响隔着四面石壁响起,震得那石台上的尸骸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一股细烟从四壁石缝中飘出,四周随即归为寂静。
滕狐停下手头动作,右手缩回袖中,耳朵微动。
余震在山体中回响,当中夹杂着一阵磕磕绊绊的脚步声和不中用的咳嗽声,过了好一会才离近了些,不难听出来者只有一人,且脚步虚浮,显然不是习武之人。
滕狐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但另有一种不耐的情绪浮现在眼底。
果然,他便不该报着希望。
什么黑月后人?都是一帮废柴。
他又等了片刻,那脚步声终于停在那不足一人高的石门入口处,一个沾满灰尘蛛网的脑袋有些迟疑地探进头来。
许秋迟抬头望去,与那石室正中的人冷不丁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阵错愕。
许秋迟想过那传闻中的医鬼定是不羁脱俗,心中已做
好准备要面对一个年迈且疯癫之人,但眼前这一幕还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