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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比永远再多一点

小说:

秘方

作者:

八条看雪

分类:

穿越架空

寒霜在大地上凝结,雾气在竹林间流淌。一个深秋时节再平凡不过的早上。

今日的川流院却格外安静,静得似乎就连风声也消失不见,一切都在无声中变得细碎悠长。

等在药庐外那数十人的身影一动不动。他们的公子已经进到那小小药庐里整整一个时辰了,药庐中除了公子外便只有滕狐先生和那位秦姑娘,没有人知晓那药庐中究竟在发生什么,可所有人似乎又都猜得到将要发生什么。

这院中只有一件大事能令公子如此看重。

阳光在落满枯叶的庭院中一寸寸往前爬去,直到快要摸到那道几乎被踏破的门槛时,药庐内终于传来了些动静。

紧闭的门开了,积蓄整夜的水汽四散开来,推着木轮椅的人随之而出,最终停在院子中央那张石桌前,神色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是,我们有了些新进展,虽然还未能得到最终的证实,但或许是我们这些年来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清晨寒凉的空气在这一刻被点燃,心中预感成真,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欢喜起来,有人喜极而泣,有人低声祈祷。

“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我说滕狐先生已连熬了几夜,原来是已窥见曙光。”

“秦姑娘才来院中几日便能有此成就,才当真功不可没。”

“你们可会觉得,她半路杀出来,是要偷摘这胜利的果实?”

公子琰适时插嘴问道,当即便有人接过话去。

“怎会呢?她与滕狐先生相互成就,只能说一切皆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怜惜我们,终于要将这一切都结束了。”

“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大难不死,定有福报在后,川流院也定能长长久久……”

众人庆贺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人人都讲求管好嘴巴、守好秘密的消息地,这一刻却溢满了情绪,就连最沉默的影子也要附和着轻道一声“好”。公子琰静静听着那些复杂的回响,这是人间最动人的韵律,也是他行走这一世直到最后才收获的无价奖赏。

他几乎不忍开口结束这一切,但终于有人开口问道。

“公子还没说呢,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所有人都满怀期盼地望过来,公子琰便在那些目光中缓缓开口道。

“另一个消息是,我们的药引有限,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了。”他看不到那些人面上神情,却能感觉到一瞬间冷下来的气氛,“诚如大家所见,我的身体已不适合这种尝试。试药之人将由秦姑娘亲自决定。方才亲耳听到诸位心声,我已倍感欣慰,你们认可她的能力,我亦认为除她之外,再无其他人有资格为川流院做这个决定。”

方才已近沸腾的院子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许久,熊婶才磕磕巴巴开口道。

“公子、公子不要我们了吗?”

公子琰轻轻摇头。

“我只是不能陪你们更久了。”

四周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而所有人都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只是明白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下一刻,熊婶带头跪地,声声恳切。

“请公子服药!”

众人见状,也纷纷跪地劝道。

“请公子服药!”

苦劝的声音回荡在药庐内外,转瞬又隐入竹林深处,化作秋末悲切的余音。

“诸位随我做事多年,应当知晓我是个怎样的人。”轮椅上的人轻声开口,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你们虽尊称我一声公子,但我自知是个心狠之人,实在担不起这般风雅高洁的称号。”

院中又是一片哗然。

“公子为救世人而奔走,怎会担不起?您若担不起,这世间便没人担得起!”

公子琰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话,而他从来都没打算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我救世人,不过是因为世人因我之过而受苦。我以凡人之躯妄想扭转一切、纠正当年犯下的错误。但须知凡事都有代价,这些年我们以行正义之事为由,用尽了手段,又怎敢说从未沾染过半滴无辜者的鲜血?”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公子琰继续说道。

“我早年练功激进,五脏六腑都受过重创,体内早已埋下祸根,加之这些年为解秘方试药无数,若非功力支撑,只怕早已油尽灯枯。我阳寿已尽,解了秘方的那一刻便是我的死期,与其如此,不如将它留给更有用的人。”

跪伏在地上的人们翘起头、望向那个追随了半生的人,却发现即使相处多年,他们其实从未看清过他心中所想。

木轮椅上的人缓缓摘下了那条一直覆在眼睛上布巾,干瘪的眼皮轻颤片刻、缓缓睁开,露出了那双空洞灰白的眼瞳。

初升的日光落在他脸上,把那双将死之人的眼睛映得一清二楚,肉体凡胎为疾病所侵蚀的败象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容不得半点自欺欺人的余地。

“与诸位相识一场,是我的荣幸。从此刻起,世间再无公子琰。就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吧。”

他说完最后一句,推动木轮椅向院外而去。始终沉默立在角落的汤越闻声想要上前,却被对方轻声制止。

“我今日精神还算不错,想自己走走。你也休息一下吧。”

木轮椅碾过落叶的声响渐渐远去,僵立院中的身影犹如随风抖动的竹影、变作惶惶之姿,直到药庐房门再次开启。

秦九叶与滕狐的面色都有些苍白难看,汤吴瞥见两人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公子方才所说只是为了试探我们对吧?他为何会死?你们不是已经找到克制那秘方的法子了吗……”

他没能继续质问下去,因为候在院中的李樵和姜辛儿已挡在秦九叶身前。

“公子琰亲口所言,还能是我们逼迫他做的决定不成?”

“可是……”

可是为什么呢?

川流院众人的痛苦与迷茫都写在脸上,秦九叶一眼望去便看了个彻底。

苦熬一夜又方才经历长谈,她已疲惫至极,但还是轻轻将李樵拉到一旁,耐下性子解释道。

“秘方之所以可以改变人的身体状态,就是因为它钻入血脉筋骨之中,通过改造肉身、激发了不属于人体的能量。若要彻底将所谓病症根除,则秘方曾带来的一切好处也都不复存在。我或许能够治愈秘方之症,但这世间治不好的病症还有许多……”

换而言之,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若她真的能完全拔除秘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只是让染病者的身体恢复原状,并不能修补一切。没有一个医者敢言能治尽这天下疾苦。世人将医圣、医仙、医鬼奉作救苦救难的活神仙,然而事实是,攻克一种恶疾往往需要的不只几日、几月、乃至几年,而是更漫长的岁月。

在这样的岁月中,身为凡人多数时间只能在遗憾中终结。

“所以……所以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公子去死吗?!”

“但你们的公子本就会死。每一个人都会死,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将走向的结局。”

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嘴唇也因干燥而有些发紫,开口时犹如死神本尊在说话,令人不敢再多言。

然而对于此刻的汤吴来说,情绪早已令他红了眼、昏了头。

“你们明明已经寻到了解决之法,为何不肯为公子一试?试都没试过,怎知晓行不通?他本可以活得更久的,这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不该是……”

“这是公子的选择。”汤越的声音蓦地响起,疲惫中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你们若当真尊敬他,便该尊重他的选择。”

院中其余人闻声都望了过来,像是想在这飘摇彷徨的时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公子的选择是被逼无奈的。”

“汤先生与公子相伴多年,难道忍心看他就此撒手而去?”

“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坚定强大之人,更不可能有比他更适合引领川流院之人……”

“你们放过他吧,好不好?”汤越再次开口,声音因哽咽而有些沙哑,“你们怎能因自己的无助迷茫就苛求他留在这地狱中?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与其拖着那副病躯在这尘世挣扎存活,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中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早些解脱难道不好吗?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震惊、难解、不甘的声音终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他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走到一处,却要在一朝之间与那个相伴最久的人分别。

竹林东侧,小径尽头。

木轮椅摇摇晃晃、向着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木轮椅上的人却没有再遮住自己的眼睛。

原来不知何时,这双眼睛已经不再畏惧光线。因为它已感受不到太多光亮,世界在一片雾气中溶解,而他便要穿过这片迷雾,前往那个他渴盼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实在太熟悉那处院子,就算目不能视也能轻易找到那院门。

但他又有些手足无措,就这么停在门口踟蹰不前。

将人带来之后,他甚至从未敢走到对方面前说上两句话,多数时候只是远远看着。有一日汤吴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他,而他沉默良久才苦涩叹道。

“我没有脸见他。我没有脸去见他啊,阿吴。”

这世间能让他觉得愧疚的人和事并没有很多。

毕竟他也曾是杀伐果断、睥睨这万里河山之人,只是日子走到尽头,总会想起一些往事。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这些年,他经历过无数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瞬间,可直到方才在药庐前说完那番话,心中才真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夏末蝉鸣最热烈的时节,赶在最后一日做完了夫子留下的课业,一想到不用再挨手板、不用再听夫子唠叨,便说不出的畅快。

在书院的时候,他的课业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以为自己从来知道怎样扮演一个好学生,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是最差劲的那一个。

学堂里的孩子们早已散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一人端坐树下,提着笔、研着磨,他似乎是想画些什么东西,但麻痹的手和昏沉的脑袋不允许他这么做,才勾了寥寥几笔,人便垂着头打起瞌睡来,下一刻身子一歪,手中的笔便落了下来,被一只枯

瘦发青的手稳稳接住,随后重新放回案间。

杜老狗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望见眼前那张脸后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你怎地又来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昧下我的酱菜钱也就罢了,到底还要怎样?到底要怎样……”

想到那日在竹林中所经历的一切,他情绪越发激动,说到后面渐渐有些语无伦次,看起来凄惨而狼狈。

即使没有布巾遮掩,他也仍认不出自己。

他认得出那相识仅有数月的药堂掌柜,却认不出曾经以命相救的学生。

公子琰挣扎许久,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两个字。

“老师……”

杜老狗身躯一顿,但还是很快便向后退去。桌案被他掀翻在地,他就躲在桌案后瑟缩着。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他疯狂摇着头,像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颤抖的手抓着自己披散的头发挡在脸上,一把破嗓子呼哧呼哧地出着气,“我不是你老师、我不是你老师!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老师是否对弟子失望了?所以才不愿相认?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知错了。老师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看我一眼?”

公子琰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像是在哀求,可那披头散发的人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只自顾自地缩在阴影里,想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然而他已身在囚笼,又能退到哪去呢?不过徒劳挣扎了片刻,他便丧气地停下来,抱着头、揪着头发,整个人又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能耐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初那些人为何要逼问他,也不记得他死也不肯透露的秘密是什么,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否认。

他已经不记得面前之人是谁,却依然记得要保护他的学生。

公子琰浑身一颤,整个人颓然垂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苦笑。

“老师当日为学生算过一卦,您说学生身负北落大星之光耀,可令长夜通明,是天定的救世之人。学生愧对您的期许,这些年苦海沉浮,却依然没有完成该做的事。好在我等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比我走得更长远的人。这是个好消息,我想说与老师分享,若您也觉得开心,便当是对我这些年的一点奖赏。”

公子琰说罢,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枯败的长发垂落肩头,很快便被风吹乱了。

“当初第一课的时候,老师曾亲自教导学生簪发,要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衣冠端洁、身正影直。老师若不愿与我相认,便让弟子最后为您束一次发吧。”

温润的玉簪样式古朴,带着主人那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但披头散发的疯子自始至终佝偻着身体,举着两只手挡在身前。他尝试一次,对方便扯下一次。如是往复,簪子上都缠了几缕发丝,青白相间、枯败干涩。

他终于放弃了,捏着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随后拖着身子在那堆满落叶的地面上深深叩拜下去。

“阿琰要先走一步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请老师多保重。此生漫长,犹如苦海行舟,而今才得以渡到尽头。离开前能见老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若有来世,换我来保护老师可好?星落烹茶、月升煮酒,不问江湖朝堂之事,但求安稳平和度一生。”

树下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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