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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长命珠(五)

小说:

成镜

作者:

东翠

分类:

现代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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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光义南下,一路势如破竹,皋崖关守在神都的入口上,二十万人守了三个月,还是一样的一战即溃。”

“皋崖关一破,神都门户大开,周光义面前,便是一片光明坦途,天子之都,圣人所居,就这样握在掌中。”

镜烟笑着说话,漆黑的眼眸从眼睫毛下望过去,那白衣客呆呆地立在原地,嘴唇轻轻颤抖着。

真是有趣的脸啊。

悲伤,痛苦,悔恨……那么复杂的情绪,居然汇聚在那么狭小的脸孔上,无数激烈的情感在脸孔上旋转着,发出巨大的,轰然碎裂的声音。

她勾起红唇,慢条斯理地说道:

“消息传来第二日,满朝文武早早聚在崇德门外等待上朝,想要朝议如何应对贼军,谁料得宫门忽然洞开,里头的婢女宦官,摩肩接踵,如流水般向外冲出来。”

“尖着嗓子,此起彼伏地喊着,圣人西巡,圣人西巡!”

“圣人实在是好决断,昨夜便带着宠爱的妃嫔出了神都,衔枚裹蹄,千里绝尘,一路向着蜀地去了。”

“圣人以逸待劳,养足精神,周光义行军半月,人疲马乏,纵使能一战屠尽二十万人,那又能耐圣人如何,跑断了腿也追不上的。”

“实在是英毅勇绝,叫人景仰啊。”

“圣人逃了,神都里的其他人呢……那么多人呢?”

张弦猛地转过脸,嘶声打断,面目狰狞地问。

镜烟没有说话,她没什么表情,抬起袖子,缓缓掩住下颌。

这像是个说书的动作,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到最高/潮处,总是住了嘴,展开扇子,遮住嘴,笑眯眯地看着台下。

性急的听书人便山呼海啸地喝彩,接二连三地朝台上扔铜币,打赏雨一样落在说书先生身上,说书先生这才收了扇子,一拍醒木,拖长了声音,继续讲下去。

镜烟手里没有醒木,也不要人的赏钱。

她跪坐在榻上,几上鸟首香炉已燃尽,以袖遮面,华服高髻,美如仙灵。

袖子未遮掩处,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个浅浅的笑容,又仿佛是不愿错过一丝一毫般,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脸孔。

每一根痛苦的线条,每一寸后悔的肌肤,如此的叫她不愿错过。

好像一个贪婪嗜酒的酒饕,在珍奇美酒之前,总是忍一忍,等一等,好叫短暂的忍耐之后,酒入口时会更香醇美味。

张弦仍然抱着侥幸的期待。

如果,万一,也许……

他甚至比他死前那一刻,更加虔诚地祈求着二十年前的另一种结局。

直到镜烟再次开口,她的声音飘渺的像是轻轻的烟气。

一字一句,散逸入他的耳中。

他霎时身体一轻,什么都听不见了。

“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您不是从幽州回来的么,那些日子里神都的情形,您不是应该比奴家更清楚么?”

“圣人西巡的匆忙,各位大人忠心耿耿,担忧圣人起居饮食,方从崇德门归家,便不约而同地带上子侄,各自出城追随圣人去了。”

‘可怜城中百姓,无马无车,出城无门,想要追随圣人也不成,可怜朱门女眷,都是饮金馔玉的娇客,如今无人照料,只能困守神都,束手待毙……”

“哎呀,奴家好像太罗嗦了,那便只说您在意的事情吧。”

“您离京第二年,那位公主便又嫁人了,对方长她二十岁,是一位颇受圣人看重的大人物,公主婚后,不改从前行事,依然好酒喜乐,二人日日争吵不休,闹的满京皆知。”

“圣人西巡那日,那位大人极为忠心,还不待宫婢叫嚷完,便悄然退了出去,连家也不回,便叫上娘家侄儿一同出城,跑死了两匹马,第一个赶上西巡的队列,拜倒在圣人车驾下,叫圣人好一番潸然泪下。”

说到这里,她像是也为君臣情深而感动一般,袖口轻轻擦拭了眼角。

“可惜那周光义豺狼之性,不肯受圣人大德感化,进了神都,本想割下圣人的脑袋当酒杯,可是圣人已要到蜀地了,他望尘莫及,便回了头,满心火气,朝那些走脱不得的天家血脉发泄出来。”

她慢慢地说。

“崇德门前,还从未见过那样多的天家之血。流了三千尺也流不尽,渗入砖石,流入地下,过了半月,依然鲜红如初。”

“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啦。”

“大光明寺的僧众曾经冒着满城乱兵,沿街为惨死之人收敛尸骨,男人,女人,老者,小孩,乞丐,皇室……生前各不相同,死后葬在一处,骨血相融,再也不分彼此。”

“二十年,碑林渐丰,长明灯不曾断绝,春去春来,冬雪白头,松柏苍青,坟上青草复生,来祭拜的人脚步蹒跚,直到某一天,再也没有人去攀爬那道长长的阶梯。”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大事。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尽半个神都,贼军在火里放声大笑,所有人都说神都易主,天下将亡。可是实际上呢。”

“周光义已死,圣人回宫,春去秋来,草木复青,烧毁的房舍重新建立,被折断的牌匾寻到了修补的工匠,大光明寺香火如云,庙堂之上朱紫连绵,曾经尸横遍野的大道上如今人烟不绝,四海来朝,八方云集,一如从前。”

“一切都是崭新的,繁荣昌盛,岁岁不绝。”

“所以,客人,您为什么如此痛苦呢。”

她从榻上起身,缓缓走到张弦身边。

白衣的魂魄蜷曲着,抱着头,抵住地面。

一动不动,仿佛一具雕塑。

无数潮湿腥臭的雨水从他身上流下来,带着乌黑发臭的血色,他的身形逐渐变得稀薄,透明,所有的颜色都从他身上快速地流失。

那是极致的痛苦和悔恨,苦涩的连神魂也要融化,连化成恶鬼也做不到。

他想要从这世间消失。

镜烟抬起袖子,像是要和他窃窃私语一般,掩住口,长长的广袖笔直地垂落在张弦身侧,上头绣着烟柳和春燕,翩然如一角春日晴空,将张弦笼罩在其间。

“哎呀,想要死么,真是个坏习惯啊。”

“您真是个软弱的人啊,曾经想过多少次,如果死了就好了呢。”

“如果我死了就好了,如果没有断尾案就好了,如果父亲没有上书就好了,如果早些找更好的大夫给父亲治病就好了,如果早点投军就好了,如果早些去找她就好了,如果没有离开神都就好了……”

“您恐惧的,想要逃避的一切,最后都笔直地通向您,没有一丝的停留。”

“因为您是个软弱的人啊,优柔寡断,难以抉择,总是在等待,总是恐惧向前,又无法真的舍弃过去,所以总是迟一步,所以总是痛苦,总是失去,总是后悔,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什么也留不住。”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言说某种慈悲的谶语。

蜷缩的白衣人越来越透明,腥臭发黑的液体变得粘稠,他的身体仿佛正在消融,缓缓地向四周流淌。

手腕上的一线红绳越发鲜明,在充满血色的腐臭雨水中,像是一支盛放的山茶。

“但是,就算是这样的人,你这一生中,也曾经握住过什么东西。”

镜烟含笑着说,红唇如血。

“有人曾经为你系上一颗长命珠,有人曾经祈求你长命百岁,祈求你永远不要流离失所,就算远行到了千里万里之外,依然可以回到她身边。”

"二十年过去了,那一刻的愿望依然庇佑着你,庇佑着你的魂魄二十年也不消散,行过千里万里,终于回到故乡。"

“你又要辜负她吗,在已经辜负了她许多次之后。”

镜烟轻轻地说。

——

二十年前,许多年前,在他辗转流离,她放浪形骸之前,在更早之前。

曾躲在幽深的竹林深处,少女跪坐在芳草地上,为少年系上红绳。

红绳上系着一颗木珠,上面刻着许多的梵文,少年看不明白,问:“这是什么?”

少女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呵斥道:“不许乱碰。”

少年不明白,歪了歪头,但是依然听话地将手收了回来。

少女这才满意,弯起眼睛,笑着说:“这是我舅舅送给我的,说这是外海来的神木,大块的雕了佛像,供在寺里,剩下的小东西零零碎碎做了摆件,这一颗是最小的一块,被送去高僧面前供奉,发愿七七四十九天,祈愿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少年呆呆听了,二话不说,便要将手腕上的红绳抹下来。

少女吓了一跳,急道:“你干什么呀!”

少年直愣愣地说:“我不用长命百岁。你要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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