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监狱里待了多久，久到忘记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最初在这里的理由，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太阳落下地平线的时候打开瞭望台的灯，随机用强光照射这个环形监狱的任何一个角落。
那些犯人把他的这种行为称作监视。
或许吧，他这么想。
最开始的目的是监视犯人，防止他们逃跑。
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在这栋犯人只能单向地透过窗户看见中心的瞭望塔或者外面一望无际的旷野，他们已经丧失的逃跑的意志。
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一束强光，不再是从他这里发出。
犯人自己心中就一直有一道目光或一束强光，从内心深处将那些阴暗不堪的思想照射得透亮。
他已经不需要再监视了。
但他感觉被监视着。
这座全景敞视主义式建筑同样在监视他自己。
不知道这密密麻麻的玻璃窗户后，有没有一双眼睛在看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或许不止一双，是许多双眼睛，在他监视他们的时候，同样在窥视他。
他被自己臆想中的被监视感困住了。
为了对抗这种监视，他日复一日地监视着犯人。
他与犯人，都成为这座全景敞视建筑的玩物。
平静又纠缠的时光在两个穿着蓝白校服的高中生闯入监狱的那一天被打破。
那个高一点的总是有许多法子逃过他的灯光追捕，矮一点的总是说一些他听不懂但感觉像是抱怨这里环境差的话。
那一天，两个高中生把整个监狱弄了个鸡飞狗跳，所有犯人的门都被打开。
以前总是隔着那个磨砂玻璃远远地看，不甚清晰。
直到犯人们走出房门，他才真正地瞧见他们的样子。
502号，是一团莫名的物体，白花花的一片，扭动的光滑的躯体重叠，像是缠绕在一起的虫子，在进行某种狂欢的**仪式。
730号，是一条长长的顶着一只大眼的虫。
他，或者说它的邻居731号，是一只举着大眼的虫。
201号，两只巨大的耳朵把整个身体都包裹在其中，像是把自己包裹在茧中的幼虫。
442号，她四肢和腹部紧贴在地面，头灵敏地转动，眼睛应该在的地方是两个黑黢黢的空洞，嘴被线缝了起来。
251号，一个柜子蹦蹦跳跳地出来，柜门打开，是一具扭曲到极致的折叠的人体，很容易就联想到一团被揉皱的纸。
……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走了出来。
但没有所谓的**、混乱，它们都像是新生儿般好奇地探索狭小房间之外的空间。
瞭望塔中的他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却是要落下泪来。
耳边响起嘈杂的声音。
“我想要看得更高、更远，我要什么都看见，分毫不差。”
“嘴巴能闭上，耳朵却不能，不能，不能……怎么不能，既然嘴巴不能闭上，那么耳朵就能闭上”
“跑！跑！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会被追上，追上就会落后，不能落后，跑！”
“谁也看不见我，只要我躲在柜子里，成为小小的一团，把自己像折被子一样，折叠起来，再放在柜子里，就行”
……
零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不同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抱着涌入过多信息疼痛不已的脑袋，蜷缩身体。
那两个高中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到瞭望塔的监控室处，踹开房门。
高一点的把他拎起来，蜷缩得像煮熟的虾的他，被迫伸展开身体，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矮一点的拿出一张用一点点碎片拼成的照片，扬声道，“五十年前，你和所谓的犯人都是生活同一个筒子楼里的小孩。”
“你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你所认为的监狱长和犯人，而是救人者和被救者的关系。”
“你，是唯一一个获救的人。”
“几十年前，臭氧层出现空洞，太阳光变得格外刺眼，具有辐射性。或许是小孩子受上天垂怜，没有像楼里的所有的大人一样，几天之内就陆陆续续死于太阳辐射造成的疾病。”
“因为太阳辐射，没办法出楼，大人也都死去了。小孩子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可是楼里的食物也渐渐吃完了，不得不出去找。所有人都按照年龄顺序，从大到小，依次出去找食物。”
“除了你。”
“因为你是最小的一个，其他所有的孩子都认为你还是个孩子，不能出去冒险。可他们忘了自己也还是孩子。”
“那些出去的孩子，有的就没有再回来，有的回来后发起高烧，高烧后身体就发生异变。”
“发生异变的孩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得不认识其他人，会不会伤害其他人，就主动离开筒子楼。”
“每一个离开筒子楼的孩子
，都会从这张大合照中撕下自己的部分。”
“也许他们是还希望以后有人看见怪物手中的照片，能认出在怪物面容下的自己。”
男生把用碎纸片艰难拼好的照片，伸到他的面前。
照片上拼接的白色边缘歪歪扭扭，可每个孩子的笑容都十分灿烂，丝毫不知道未来是多么残酷的末日。
他流下眼泪，颤抖的手从胸口衣服的内衬中取出一块照片碎片，拼在缺口处。
声音哽塞。
他缓缓说出接下来的故事。
没有什么好运、也没再有什么意外，时间在这种怪异的末日下依然悄悄地溜走，孩子长大了，筒子楼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终于，最后一个孩子拉着他的手，说要出去找食物，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筒子楼里孤零零地等着，等不到那些注定回不来的人。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出去找同伴。
来到太阳底下，他的身体却没有因为辐射发生变异。
“是你们在保护我吗，我一定要找到你们。”
他望着刺眼的阳光下定决心。
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无论看见怎样奇奇怪怪的一坨不明东西都要去仔细查看，它们的手里有没有一张照片碎片。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一路走，一路捡到了不少从前的伙伴。
他们之中，有的不能看见、不能说话，有的变成非人的形状，有的面容恐怖。
不过没有关系，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说话，更何况现在还有听众呢。
跟伙伴们说话这件事，说多少都不够。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认真清点着自己找到的伙伴数目，终于全部找齐了。
现在，就需要给伙伴们找一个家，走了这么久，也可以停下来了。
他这么想：大家都在一块儿，再也不要分开。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他找到这座监狱十分满意。
“我当时想，在这样的建筑里生活，所有的伙伴都知道我在看着他们，在陪着他们。我们永远、永远都会在一起。”
他拿着这张合照，声音颤抖。
“我是期待被他们看着的啊，期待他们所有的目光都围绕着我。不再只剩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孤零零的筒子楼里。”
“这样的目光，怎么算是监视呢，是陪伴啊。”
斜倚在墙边的高个子男生，冷冷地说，“可是这座建筑改变了你。”
“时间悄然流去，在黑暗的待久了，心也变得不再明亮。”
“你处在建筑中心，某种意义上的权力中心，迷失了。”
“某些时候，你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朋友。单单看着这个监狱，就想着，自己是不是监狱长，在看管着凶残的犯人。”
“你认为自己处于上位，实际上就是个可怜虫。”
“被这座监狱困住，被这种目光困住。”
“你瞧，你所谓的伙伴都不记得你了。”
“只有你被困在了过去，困在了那个只有你一个人的筒子楼。”
气氛凝固。
矮个子男生蹲下来，看着他，把这张破碎的照片放在他手心，郑重道，“这些碎片是我们从你的朋友那里借过来的。”
“你去一个个还给他们吧。”
两人离开，来时匆匆，去时也痛快，仿佛他们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他清醒过来。
他躺在地板上许久，慢慢地爬起来，想要紧紧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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