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垣街上灯火通明,往来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大周夜不闭市,只在戌时宵禁,因此夜间市坊也热闹极了,又逢节日将至,人群在华灯彩绸装饰的道路中流动如游鱼。
欢腾的人流中,两个身形矫健的男人拨开迎面的行人,行色匆匆低头赶路。
临街的灯笼铺子前,老板正招呼伙计把新扎的灯一一整理好,预备着再晚一些挂上屋前的灯架,好趁着夜色招揽客人。
他往后退了几步,指挥着伙计们摆弄灯具,没留意与路人撞到了一起。
被他撞到的是个瘦高的年轻人。
灯笼铺老板连忙赔罪,没等来对方说话,一道刺耳的声音先钻进了他耳朵。
“这位公子,来算一卦吧,老朽算了三十余年,人人都道是老神仙下凡,十分灵验。公子,两文钱一卦,知祸福测得失。”
灯笼铺对面的算命摊位上,摊主老头正抓着方才路过的红衣小姑娘衣袖,眼睛却盯着小姑娘身后的年轻公子叫嚷:“公子,您命中有大富贵啊,我给您算算……”
灯笼铺老板如临大敌,也顾不上什么得不得罪,连忙躲回了铺子里。
自三日前这老头把摊子支在对面起,自家门前就没安生过,来往路人凡是形单影只的都要被他纠缠一番,还连带着影响了自家生意。灯笼铺老板烦不胜烦,出言喝止过一次,反被老头当街咒骂了半日,这下倒是不敢轻易招惹这疯子了。
临街做生意的店家都见识过其厉害,只希望这次能快些了事。
因此听见动静围观的人不少,却无人上前劝阻。
姑娘左右环顾挣脱不开,眼见人越来越多,被气得不轻,又不好当街发作,只能压低声音说:“去去去,我们不算,你快放手。”
老家伙精明的很,一眼就看出了谁是主子,又瞧着二人年岁都不大,索性张开手臂拦着不让走。
“公子,这大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您就来算一次吧,老朽我保证给您算得明明白白的。”
年轻公子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想要上前护住自己的婢女,又被老头凶神恶煞的模样吓退了。
“再不松手我就要你好看!”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凶,不懂规矩。来者就是客,怎么计较这些,老朽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诚意,我都这么有诚意了,公子你何不来试试?”
三人拉扯不休,挡在了路中间,不知情的路人见又是无聊的揽客戏码,纷纷躲着走,那公子站在一旁,张嘴呜呜啊啊地叫,急得直跺脚。
竟不知是个哑巴,难怪被人刁难却束手无策。
走在前面的男人步伐不停本不想管这桩闲事,忽然脚步一顿,回头仔细一看认出了老头,连忙喝住他:“吴双全,三天前才放出来,又不长记性了?”
这人是城里出了名的泼皮恶棍,专挑势弱的以算命由头坑骗财物,无钱便要死缠烂打诬告闹事,有不少倒霉的最后都只能给钱了事,官府抓了许多次,屡教不改。
老头浑身一个激灵,叫了声“周大人”,立即松了手:“哎呦您怎么在这儿,我这也没个东西孝敬……”抬头瞧见对方脸色不好,又赔上笑道:“周大人,我可没犯事儿,正当生意,这回您可管不着我。”
他这一声“周大人”叫的正是顾晏钊。
顾晏钊还未出声,身后的同伴就冷哼一声:“你的生意干的都是什么勾当,还要我们来提醒你?”
“大人别动气,我哪敢再犯呐?这回真是看家本领,您瞧我这摊子都支起来了。”
顾晏钊抚着刀鞘,递给他一个“你打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的眼神,说道:“再不滚,周某就只好请你回府衙里坐坐了。”
他生得一副凌厉五官,面色冷淡不怒自威,一个眼神看过来,无形之中带着令人畏服的压迫气势。
二人气势汹汹,眼见势头不对,吴双全干笑两声,忙不迭地摆手:“不成不成,老朽家中还有事,今日不做生意了。”
顾晏钊的同伴皱了皱眉,补上一句:“再让我们遇到你当街招摇撞骗,绝不轻饶。”
吴双全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他手上动作利索,三两下降下招牌,把算命的家什器具用桌布包了挎在肩上,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脚底抹油溜了。
红衣小姑娘理了理衣袖,愤愤道:“就这么让他跑了?”
她约莫十五六岁,颦着一双细细的柳叶眉,脸色因气愤红扑扑的,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可爱。
顾晏钊眼也不眨,道:“他是个云州的泼皮,难缠的很,抓了也无用,你们今后多当心就是。”
话到这里也只能作罢。
年轻公子先反应过来,对着顾晏钊弯腰一礼,很是感激:“啊啊啊……呜呜嗯。”
红衣小姑娘见主人如此,也恭恭敬敬地道了谢。
顾晏钊的目光在主仆二人间一个来回,落在那公子的银纹绞丝小褂上,又淡淡地收回了惯带的审视。
相貌倒是不凡,只是身体看着孱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他在云州几年,叫的上名号的富户公子也打过不少照面,印象里却没有这等人物。
“夜深了,无事不要往人少处去,早点回家。”
顾晏钊有意提醒对方吴双全可能不会罢休去而复返,年轻公子面色微变,又上前呜呜地想说什么,离得近了,顾晏钊还能闻到他衣服上清甜的皂角气味。
他不动声色地跟对方拉开了距离。
“啊啊啊唔。”
公务在身,顾晏钊不愿再耽搁,点了点头就算回应。
他一走,身后的唐止也跟着迈开了腿,二人急行而去,一转眼就只剩下远远的背影。
这不起眼的一幕,尽收远处瞭望台上的武侯眼底,火光跃动间,独属于官府的信号传递到了下一处瞭望台。
……
主仆二人留在原地,却没按照顾晏钊的吩咐立即离开。
夜风卷起街边悬着的彩灯斑驳光影,映在年轻公子莹白的侧脸上,像一幅摇曳的画。
聚集在此处的行人兀自散去,一旁灯笼铺子的老板也已经将灯挂了起来,摇着头喃喃自语道:“倒是奇了,平日里怎么也赶不走,府衙的武侯一来,跑的比兔子还快。”
伙计打着哈哈,也附和着说:“这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红衣小姑娘盯着他们走远了,又抬头将瞭望台上的武侯动作记在心里,才迟疑着问:“主君,为何要打草惊蛇?”
他们一路尾随,为掩人耳目都是挑人少的摊位隐藏行迹,谁料主君竟临时起意将腰间的白玉佩珠暴露在算命摊前,引得老头见财起意动了心思。
顾晏钊二人离得近,她不知主君有何用意,又不好当着围观的众人直接动手解决那老泼皮,这才闹出了动静。
她心中忐忑,却听见主君笑了笑。
年轻公子喉咙里的嘶哑褪去,他轻咳一声,嗓音清雅从容,一改刚才的窝囊畏缩样:“不必跟了。”
“主君的意思是这条线无用了?”
“不。”何殊尘勾起唇角,道:“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他。”
……
人群被大街中央的河道冲散成两股浪潮。
街道中段因为初建时排污运料接入了一条河道,河水连接着护城河里的活水,后来不愿浪费财力填埋索性便作了航道,这几年岸边草木繁盛俨然成了一景。
此时,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一条画舫穿过小桥悠然而过,船舱里传出缠绵缱绻的琵琶曲,与窈窕窃语的美人一并,惹得岸边围观的人群激动不已。
与地下的热闹相比,上面则显得冷清许多。
临街一间商铺的屋顶上,一块黑色的巨大毛毡突然动了动,昏暗光影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接着它如同人伸懒腰一样,从紧缩着的一团拉展开两边变成了一整片贴在了屋顶上,半晌从下面传出一个刻意压制住的声音:“玘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等了片刻没人回答,那声音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你睡着了吗……周玘?你也哑巴啦?”
大有听不到回应就誓不罢休的意思。
“玘哥,人家害怕……”
故作柔媚的声音第三次落下时,角落里一个声音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唐止!你要是再学昨天那女人说话,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
“早说嘛,嗓子怪难受的。”
唐止嘻嘻笑了声,一把掀开头顶的毡布,露出一张白净稚嫩的圆脸,笑眯眯道:“我这不也是为了任务嘛,追踪时要时刻保持清醒,我以为你这闷葫芦睡着了——唉这可是你教我的。”
“少来。”
角落里的人没好气地说:“下面闹成这个样子,你倒还有心情玩,提起精神看紧点,别让人趁乱跑了。”
唐止扭头去看他,把这捎带斥责的话没放在心上。顾晏钊是前年从漳州来的新人,年纪不大,但为人直爽,在武侯中一向很受喜爱,会不少机关巧技,算他半个师傅。
他教训人素来都是嘴上说说,却从不真的发难。
唐止把视线投向远处河岸边的人群,开阔的场地上没有人为障碍物,他很精准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才回道:“盯着呢,这小子被人家姑娘迷得走不动道,正凑在桥边看热闹。”
顾晏钊短促地“嗯”了一声:“继续盯着。”
唐止闻声却听出了一丝古怪,疑道:“你这嗓子怎么哑了?”
顾晏钊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黑暗中唐止甚至察觉到他的状态有些过于紧绷了,但顾晏钊只平淡道:“无事,久不进水喉咙有些干。”
这话说的不差,他们来的匆忙,午间饮了些烈酒又滴水未沾,几个时辰下来难免会口干舌燥。
唐止不疑有他,动了动胳膊,换个舒服的姿势托住下巴,叹了口气:“本来节前休沐,咱俩也不用领这苦差事,谁成想遇上这倒霉鬼,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掐着时间昨日去偷刘老太爷的宝珠,谁不知道那老东西爱财如命,这下好了,又得闹得满城鸡飞狗跳。”
唐止越想越觉得委屈。
想来也是自己嘴欠,非要在刘老太爷抱着府君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痛诉“宝珠三代单传,是我老刘家的镇宅之宝,丢了珠子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还不如死了算了”的时候嘀咕了一句“物件丢了再买个一个不就好了,反正爷爷孙子几世同堂,也不算违背祖宗。”
偏巧那刘老太爷耳朵尖,实实在在听了个正着,气的胡子一翘就要扑上前与他拼命,被其他兄弟眼疾手快拦住了才没能成功。
府君正头疼这老家伙如何安置,一瞧他又来添乱,大手一挥:“唐止,你和……周玘去跟着刘家的府丁再走一趟,务必要将东西追回。”
唐止欲哭无泪,眼见刘老太爷颤抖着手余怒未消还要起身,连忙拉着顾晏钊领命退出去了。
真是做年遇见闰月,倒霉透了。
更气人的是自己趴在屋顶不能轻举妄动,下面的贼人却看起了花灯,光看着就觉得肝火旺盛。
顾晏钊显然没忘记谁才是始作俑者,冷声提醒他道:“你不多嘴,现在趴在这里的人就该是张哥了。”
唐止尴尬地摸摸下巴,没敢反驳。
过了一会,他示意顾晏钊看下边抱着胳膊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的灰衣男子,小声说:“玘哥,这家伙胆子也是真大,官府满城搜捕,他还不忘凑热闹去看花船,会不会是刘家的下人搞错了,不是他?”
“守门小厮亲眼见他翻墙逃走,街坊也有行人目睹,应该不会出错。”
“瞧着样貌端正,也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干出这种事。”
顾晏钊叹道:“作奸犯科与形貌有何关系?仪表堂堂的也不见得都光明磊落。”
唐止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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