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泰伦斯作为三王子降生的时候，就注定了一件事：他如果想要登上王位，必须踏着两个哥哥的尸体。
这是一场公平又血腥的置换，用文明置换支配，用爱交换权力。
一开始他是不感兴趣的，当个闲散王爷更自在。再加上，他在血统上有天然弱势。他的母亲，是一位苏鲁贵族和拆尼斯的混血。换句话说，他有拆尼斯血统。这点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对比两个高鼻深目的哥哥，他的五官更加内敛，被国民称为“茉莉花一般的美男子”。
外族血统，怎么能继承大统？
也就是说，他的外祖母，和你来自同一个国度。只是，他从未正视过自己的母族，直到已经失去她们为止。
泰伦斯阻止侍从，自己主动拿起桌面上的璎珞，低头戴上——一如他为自己戴上王冠。
因为能为他戴上王冠的父王，已经被他杀掉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的第二次生命，本就是他给的，他想要收回去，天经地义。二十五年前那场神秘的王宫大火，吞噬了整个无量宫，那是国王和妃嫔的居所。泰伦斯是最先赶到现场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牙往身上倒了一桶冷水，冲进了火场。
其实他最先找到了母亲，以他的体力和当时的火势，立刻背着半晕厥的母亲出去的话，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他想要找到父亲。
很简单，父亲更强大，他是整个苏鲁包括南乌列岛的君父。如果救了苏鲁的君父，那他就是苏鲁的救世主。
是大功臣啊！
于是他放下了母亲，跑向宫殿更深处，背出了奄奄一息的父亲。
最终，泰伦斯得偿所愿。以一个弱小的母亲作为交换筹码，换来了向父亲尽孝尽忠的机会。
拨弄着胸前的璎珞，泰伦斯低声笑道：“南无观世音菩萨......”
二
莱娜小姐正为你戴上精美的璎珞。
这串璎珞设计极为复杂，它以一个金属项圈为基础，一圈一圈缠绕各种宝石和佛珠，最长的两根分别垂落到你胸前以及脚踝。
橙红色的天衣裹身，衣袖长至脚背，内衫是更浅谈一些的橙黄，向后拖地一米。白色云肩纹绣有吉祥八宝纹和观音像。腰带上垂挂造型各样的玉佩，由莲花、宝相花、如意组成。在外袍下，你的手臂还戴有几串臂钏。
“无量光明，百千妙色，悉皆具足，自然在身。王后殿下，您真适合这个造型。”
你懒得搭腔，因为莱娜开始给你梳头发了，力气有点大，你觉得头皮很痛......因为你的头发还不够长，莱娜为你掺杂了一些假发，甚至一些金色丝线。发髻犹如一团乌云，高高耸立。
随着最后那顶金冠被戴上你的头顶，刚进门的子墨迎着窗外的阳光，看到你的剪影，恍惚间以为你化作了威严的莲花宫。
“YN，你......”
你没好气道：“如果是恶评，你就闭嘴。”
子墨一身黑色笔挺西装，倒是非常正式的打扮。他走到你面前，随意靠在梳妆台旁，双手插兜，将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拿起面前放着的小道具，一支白莲花和一根金刚杵，摆出了观音的姿势。同时，控制表情呈现低眉敛目的神态。嘴里却贱兮兮问道：“像不像观音菩萨？”
子墨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手上拿的这些是什么？观音不是都拿白瓶吗？”
你白了他一眼：“刻板印象！这是金刚杵，可以降妖伏魔、摧毁怒敌。”
你又举起那只白莲：“白莲......则令信仰者能够得偿所愿，成就种种功德。”
【从现在开始，到我在你们的计划中，本该死的那一刻。我们来比一比，看看是你的信仰活下来，还是我活下来。】
莱娜小姐已经走进内殿收拾东西了，此间只剩你和子墨，还有一些忙碌的侍从。
你站起身，略微偏头，环佩叮当。
“怎么？子墨，不来拜一拜我吗？让我保佑你得逞所愿。”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了你头饰互相碰撞的声音。
“我......”子墨皱起眉，仍保持着微笑，“大概从此不敢看观音了。”
你挑眉，非要他把话说到底：“为何？如果你问心无愧，怎么不敢看观音？难道在我死后，你另外组建家庭，就不会有带着妻儿去寺庙的时候？”
语言是有力量的。
只要他亲口承认，从此你就会如影随形活在他以后的人生中，成为他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哪怕你身死，你的灵魂也将与他的灵魂缝在一起。
等到子墨老去的那一天，翻看自己得到的那枚象征着勇敢与智慧的勋章，他将在金属反光的一角看到你的影子。你微笑着问他，如果不是问心无愧，怎么不敢看观音呢？
他已经苍老腐朽的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就像这般回答你——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你一愣，那恶意的笑容隐去。明明你目的已经达到，你明白，只有子墨会接纳你的报复，基根是不吃这套的。
可你就是开心不起来。
半侧过身，你的一半面容隐入黑暗。
“我现在是菩萨了，我要去超度别人，可谁来超度我呢？”
你抬起头，看向梳妆台的镜子。透过镜子，与身后的子墨对视——他只是注视着你，只是将他的目光投射到你身上。
三
西蒙·莱利正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骷髅巴拉克拉法帽、战术护目镜、灰色摇粒绒外套、黑色战术长裤，这些他常用的装备都被他抛到一边，他今天穿的是幽灵护卫队统一穿的黑西装。
其实，昨天早上他就已经到达苏鲁，但他没有来莲花宫与你见面。因为，他给自己下达了一个非常严苛的任务。
刺杀南乌列岛及苏鲁联合王国第八代君主泰伦斯。
他不敢见你，因为他害怕看到你的那一秒，就再也没有勇气赴死。
来到镜子前，他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因为太久不摘下面罩，记忆中自己的脸竟然都有些模糊。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存在。
“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镜子里的西蒙·莱利，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记忆中，另一个幽灵曾经在赴死前去找过你，为自己的恶劣行为道歉。你们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话，你招待他喝了一杯速溶红茶。
西蒙就像看电影一般，贪婪回忆着他错过的、有关于你的一切。
你喝红茶时轻轻闭合的嘴唇，你摩挲后颈皮肤的细微沙沙声，你偶尔深呼吸一次起伏的胸口......还有，西蒙注意到，你穿的那件绿色和服上有一只小兔子，它正托着腮，一如茶几对面的你，同样正托腮思考着。你半举着的手腕纤细骨感，太阳穴下有流淌的血液。
你真美啊，没有哪里是不美好的。就像对他无比吝啬的上帝，冷眼旁观了他苦痛的人生，终于送给他一份礼物。
看不够，怎样也看不够。
另一个他问你，你对所有人善解人意，但有人善解你的意吗？
你说你不需要。
你还说两个幽灵本是同一个人尚且无法互相理解，那么谁又能够穿上你的鞋，走一走你走过的路呢？
现在，西蒙·莱利可以告诉你了，他愿意，他也能够。另一个西蒙愿意，但不能够。只是，如今他们已经互相理解、融为一体，当然是一同为你争取一线生机。
哪怕是死。
那天，听完克鲁格讲述的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些西蒙·莱利都不关心，他只关心一件事——
“你会照顾好她吗？”
克鲁格一愣，随即笑着说：“她就是我的另一半，是另一个我，你见过对自己不好的人吗？”
【这些歉意，你对他说过吗？】
【我时常对自己感到抱歉。】
“见过。”
克鲁格一脸“这天没法聊”的表情。
不放心克鲁格，不放心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西蒙想要留在你身边，保护好你，使你远离背叛，远离苦难。
但他没有其他办法，他必须做下这个选择。
他也相信……没有他，你照样能够好好活下去。
四
区里来进行慰问的志愿者总是对哈维尔说：“没有儿子，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儿子死了，他怎么活下去呢？
哈维尔的儿子索尔，是这次佛诞游行恐怖袭击死难者之一。他只有这一个孩子，死了就没了。
更糟糕的是，他的妻子也快死了，因为癌症。
半年前，他和妻子商量放弃治疗，因为她的病不好治。当然，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因为他已经停缴住院费了。
“治了也就是拖几年，没什么质量的，儿子还需要钱。”
他这么说。
是有些冷酷无情，但他想，换他患病，他依然会是这个决定。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是必须要做取舍的。
妻子沉默地接受了，事实上，从她得知自己患病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是死人了。因为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也了解自己的实用价值。
但是儿子并不接受，他坚持倾家荡产都要给母亲治病。遭到哈维尔拒绝之后，年轻的索尔把目光投向了当地的僧侣们。
索尔不信佛，但他知道这些佛教团体每年都会选中几个病重之人，号召信徒为其募捐、筹款。他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不知道被选中也是需要“运气”的，只觉得自己如果足够虔诚，一定能感动菩萨投下慈悲的目光。
几个月来，他都积极参加所有活动，一直都没有得偿所愿，直到……他在佛诞游行中丧命。
哈维尔去认领了尸体。
索尔就那样躺在那里，眼睛没有完全合上，但面目很平静，仿佛他只是睡着了，睡相差了点而已。
想想也是，这小子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没有和任何人红过脸。唯一一次，是他在母亲那里挨揍之后，一时气愤，把门狠狠摔上。不过十秒，他又立刻打开门，对母亲说：“抱歉妈妈，这是风吹的。”
——“没有儿子，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哈维尔的表情变得很强烈，但他的眼神却没有聚焦，只是虚盯着某处。他给志愿者比划着：“索尔他刚出生只有这么点，后来我看着他长这么大的。”
他持续比划着婴儿的大小，直着脖子说：“出生的时候只有这么点呀。”
周围全是绝望嚎哭的家属，救护车已经抬走好几个哭到昏厥的母亲。哈维尔的目光掠过这人间炼狱，最后看到一个老太太正握着佛珠，默默念诵着什么。
正好，志愿者被其他人叫走了，他干脆走到这个念佛老太太的身边，蹲下问：“念这个有用吗？”
“心诚则灵。”
啊，是了，索尔求佛的心不诚，所以不灵？所以他要遭此劫？
可是，如果菩萨能够掐指算准这苦难，为何不阻止？
为何？
老太太好半天没听到哈维尔的声音，但她能感觉到这人还在，于是睁开眼开过去——
恶鬼。
这个孱弱了一辈子的中年男人，目眦欲裂，如那轮回尽头归来的恶鬼。
他伸出手，紧紧攥住老太太手里的佛珠。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告诉我，为何？”
有两颗佛珠，竟在他手心里应声裂开。
五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护卫队将你护在中间，好像你是个什么易碎的工艺品......其实也差不离了，你目前就是个行走的观音像。
在你和泰伦斯身后，有一个几百僧侣组成的随行团。和你们不同，他们会从王宫出发，一路步行到卡厄斯，大概需要四天时间。除了这一百多个僧侣，以及安保团，还有三辆巨大的花车。
其中一辆车上正在表演泰伦斯和你相遇、相知、相爱的故事......
听着那唱词，你目瞪口呆地问：“我什么时候紧紧搂住你，希望同你一起拯救苍生了？”
泰伦斯失笑：“节目效果，不要在意。”
道路两旁，全是正在念诵菩萨法号的僧侣。除此以外，还有数不清的民众被安保人员拦在人行道两旁。有的面目虔诚，仿佛真的把你当观音化身；有的一脸好奇，垫着脚尖探头探脑的，大概想看清楚你这个神秘王后的真面目。
头冠实在太重，你都不敢随便转动脖子。身后有人叫你，你都只能连着身体一起向后转，视觉效果非常搞笑......
下楼梯就更完蛋了，你连低头看路都做不到。基根适时贴上来，揽着你的腰，一路把你扶下楼梯。
“王后殿下，你今天真是......光彩照人。”
从莲花宫出发，前往王室私人机场，你和泰伦斯会受到民众们自发的送行。另外，还有108名遇难者家属等在机场，由王室安排他们一起出发前往卡厄斯守灵会现场。
随行护卫主要由基根负责，子墨负责周边的狙击手安排。柯尼格和肥皂已经提前去了卡厄斯，四个小时以后会和你们汇合。
坐进宾利，泰伦斯突然开口：“夫人，唱首歌给我听听吧。”
你无情拒绝：“别给我找事儿啊，我现在脖子累着呢。”
基根坐在副驾驶，频频从后视镜看你俩，因为他完全听不懂你和泰伦斯在说些啥。同子墨一样，泰伦斯一旦和你对话，一定是中文。
坏透了他俩，会中文了不起啊！
“好吧，那我先给你唱一首。”
你大惊，连忙阻止：“不，我不想——”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泰伦斯已经张嘴嚎上了：“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不能说完全走调，但能说和原曲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听了几句，你忍不住笑出了声。
“夫人，你笑话我。”泰伦斯居然还委屈上了。
你正准备狡辩，却听到了更加难听的《茉莉花》。基根竟然接着泰伦斯的词儿继续往下唱了：“让我来把你摘下......”
这位更是个魔音圣手，旋律暂且不论，中文发音没有一个是标准的。
这俩，给全拆尼斯人道歉啊！
这时，耳机里传来子墨的声音：“求你了，YN，让他俩收手吧。”
泰伦斯也听到了子墨的痛苦控诉，转而笑道：“夫人，你不唱歌的话，我就要一直唱下去了。”
真是……任性的家伙。
你无奈，只能清清嗓子，以手作拍，有节奏地拍打膝盖。几秒后，如风的歌声悠扬而起。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泰伦斯呼吸一滞——
六
“好一朵茉莉花……”
每次泰伦斯睡不着的时候，母亲总会给他唱《茉莉花》作为摇篮曲。
其实，这首民歌很有名。泰伦斯在外也听过很多次，但似乎外面播放的版本，和母亲所唱的，总有些区别。
今天，他终于听到了母亲所唱的版本。
母亲爱写文章，也算苏鲁小有名气的作家、诗人。她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棵树，早起满树苍翠欲滴，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就得落叶满地，扫个不停。
后来，泰伦斯觉得母亲错了。
枉死的人，没有能等到夜晚的人，被一把火烧干净的人，是没有落叶留下的。了然无声，连个扫把抚地的刷刷声都没有。
在歌声消散之时，泰伦斯突然轻声道：“YN，我有两个问题很好奇。”
现在的你心情不错，无所谓道：“你问吧。”
“你是以怎样的心情，等死的呢？”
喂喂喂，一来就问这个？
你拼着脖子断掉的风险都要侧过头，狠狠瞪他。
都说杀人犯总喜欢在犯案之后回到现场进行回味，这怎么的这人还没犯案呢，就对着你这个受害者回味的？！
但是，泰伦斯的表情非常认真，似乎他并不是在玩梗或者故意惹你生气，而是真的很好奇你在想些什么。
“我很喜欢一个动漫叫《犬夜叉》，里面有一个角色叫白心上人。他在灾荒年间，为了变成活佛庇护一方百姓，把自己关进地洞里，不断向外摇铃。”
你握紧了手中的白莲。
“所有人都在外面为他祈祷，希望他顺利圆寂。”
泰伦斯没有说话，但已经皱起眉。他果然也意识到了，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你顺利“奉献”自己。
同时，你们也到达了私人机场。侍从替你们打开门，泰伦斯先一步下车，然后朝你伸出手。
“然后，白心上人后悔了。”
你拉着泰伦斯的手，在基根和其他侍从的帮助下，艰难下了车。
“对生存产生执着，对无尽的黑暗感到恐惧，白心上人认为，他这一生都在行善，为何是这个下场呢？”
和泰伦斯对上视线，你苦笑道：“执着、恐惧、憎恨我都有，但最大的想法是，我这一生从未做过坏事，为何是这个下场？”
你知道，耳麦对面的子墨也能听见。
见到不远处等候的108位遇难者家属，你一改哀戚的神情，控制面部肌肉，摆出了高贵肃穆的神色。你知道，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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