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如今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已经关闭,街上零星的几个小摊子看起来也都是靠着薄利多销勉强过活。
这种情况,实在怪不得少年以乞讨为生。
“你叫什么名字?”匡毕珍静静地看着少年狼吞虎咽塞下一个又一个包子。
“迩安。”
匡毕珍愣了片刻,嘴角笑容蔓延开来:“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迩安远至,政通人和。
匡毕珍见过很多人起名意在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却很少有人将整个国家的清明寄寓在孩子的名字里。
“迩安,你能告诉我,这些年,青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匡毕珍只在这里呆了一日不到,便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应了,可这里的人们却生活了那么多年。
迩安坐在布满尘灰的台阶上,停止了咀嚼,良久后,缓慢开口。
“陈县令走的第一年,青州来了第一个新的县令。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把青州的三块石碑砸了。他说陈县令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若让女子入了学,谁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若让耕者有其田,天下公产岂不成了民之私产?若让贫富之人完全平等,谁还会考科举学本领?’他几乎每日都要当着众人的面辱骂陈县令,说陈县令是废物,只会把青州搞得乌烟瘴气。”
“有一日,一人学着崔婆婆的样子也在县衙门前状告一富商抢占他家农田。”
“官老爷,我家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不到一岁的孩童,全家人都靠着这田里的庄稼活着,今日将我这田也夺了去,我一家老小可如何生存?”
庄严肃穆的县衙里,一人低头跪着陈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堂上,县衙端坐着,面上没有一丝同情,只是冷漠地看着。
“要我说这便是你们那好县令把你们惯的,以前没有田替人家耕地你不也活得好好的?人家有能力将你这田买来,又不是白抢。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哭到我这县衙门前,往后谁家丢了芝麻莫非也得状纸一封送到县衙来?”
他语气鄙夷,仿佛面前跪着的只是一只毫无价值的蝼蚁,而陈昭便是那喂养蝼蚁的疯子。
堂下之人不可置信地抬头瞪着居高临下的县令,眼中噙着泪水却硬生生忍住没再让它落下。
“小事?他抢了我家的田,就是在要我全家的命!于你而言,这是小事?什么将我的田买下,区区几文也能叫买?要让我贱卖我家的田,不管我一家老小的死活,还要我忍气吞声任人欺凌?敢问县令,你这父母官,可有将青州百姓视作子民?”
声嘶力竭,当堂质问。
却也惹得堂上之人更加不悦:“你的田?青州所有得田都是圣上的,圣上命我来管这青州,自然也有权管青州的每一亩田地,我看你们可怜,让你们这些无能之人靠着种点庄稼谋生,如今却被你这贱民当堂痛骂,我看你们真是没有半分良心。不仅不感恩戴德还蹬鼻子上脸!什么狗屁的父母官,我看你们只把那陈昭当作父母官,对我没有半分的尊重!”
“一群白眼狼,你们那么喜欢你们的父母官,怎么转头便告了他?装什么鱼水情深!一群刁民,还不是为了你们自己!”
此话一出,堂下之人忽然没了声响,无力地低着头,强忍着的泪水滚滚而下拍打在了冷冰冰的地砖上。
周遭围观的民众也没了声响,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说不出话来。
满堂死寂之中,颤颤巍巍走出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了官差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向里面大喊:“有民方有国,民安则国安,民富则国富。以民为本的方是父母官!你这狗屁的官老爷,收了那富商的钱财来剥削勤勤恳恳耕田为生的良民,你这样的人不配称之为“父母”,只能算是狗官!”
县令的脸上早已胀红,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连话也被气得断断续续:“你这......你这泼妇!”
“来人!”说着他就要叫人将这老妪拿下,可门外的人却一个个开始高喊起来。
“民安则国安,民富则国富!”
那是陈昭在青州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一声更比一声高,瞬时响彻了整个青州,然后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来,一同高喊起来。
堂下跪拜之人抬头起身,目视前方,一并冲着高坐在堂上的那一顶乌纱帽高喊。
被拦在门口的老妪又颤颤巍巍转身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直至回归死寂。
老妪仍然闭着眼睛,口中却比先前喊得更大声:“我崔婆子今日,要为陈县令翻供!”
匡毕珍紧攥着衣袖,鼻头没来由地酸涩。
讲完故事之后,迩安也陷入了一阵沉默。
“后来呢。”匡毕珍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后来......在场所有人都在那翻供的白绸上摁了手印,如同在状纸摁得一样。那县令见事情闹得越来越大,慌忙镇压。可越镇压,门外的人却反抗得更激烈。直到......其中的一人倒在了血泊中。”
“人群中短暂地安静了片刻,不久后却喊叫地更加大声。那狗官自知没法镇压了,却又不得不将此事摁下,于是把所有人都......”迩安此刻的声音冷得像是腊月寒天里的冰棱。
匡毕珍掌心冒出了冷汗,结局究竟如何不言而喻。
“你......也在场?”
若是听说谣传只会对此事一知半解,那县令也不是傻的,更不会任由人言相传,能描述得这么细致,除非是......他就是其中的一人。
“我是无意间路过。”迩安没有再多说。
“这么大的事,京中竟没有一点风声。”匡毕珍沉思着,那个时候,她应该在梅香苑中小憩又或是绣着鸳鸯交颈,一片岁月祥和。
“可我今日见青州的县令,却不像是你口中这般。”不知何时,曹悬刃和匡轸玉已然出现在了身后。
迩安仰头撇了一眼曹悬刃,又去寻匡毕珍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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