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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无处容身
当天的下午,黄菲有机会见到了经理,连忙为中午的事情而表示歉意:“对不起,经理,今天因为我私人的事情,影响了工作。”
刘腾看了看她,不很用心地说了一声:“没什么。”
邹主任啊,大名鼎鼎的,他的家族在桂林举足轻重,先是军队起家,自然而然扩展到政商两界,本公司是做洋货的生意,断不能得罪了管进出口的,所以黄菲陪着出去吃个饭,那就去吧,根本说不到扣薪水的话。
听着黄菲满含歉疚的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刘腾脑子里想的是:“黄小姐,只怕你这站柜台的职业,很快就要到头了,姓邹的是有家室的人,纳妾你肯定是不肯答应的,那个姓常的可是太太的宝座还空着,先头有老婆的,后来死了,也没有儿女,相当合适的一门婚事。在桂林,这一位可也算是出名的金龟婿,许多姑娘小姐紧盯着的肥肉呢,平心而论挺不错,你虽然还年轻,然而这过往经历也坎坷,到现在很该收山嫁人了,赶快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是正经。虽然我曾经以为,你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或者竟然是一众时髦女子中的例外,这冰霜一般的操守许能一直守到最后,那可是太让人刮目相看了,不过你如果这样选择,倒也不错,‘梅花香自苦寒来’了,有一个很能傲人的结局,后半生都安乐无忧了。”
这一天晚间,黄菲回到家中,则是躺在床上好一阵难以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回想着白天的事。
自己曾经鄙夷那些一心找金主的同性,多是读过几天书的,懂得几句英文,上班的时候与人眉来眼去,下了班便直奔跳舞场,唯一的志向就是追寻后面几十年的饭碗,可惜了她们学得的那一点知识,都用在了这上面,倒是不如那些不识字的女人,织布种田,还晓得自强自立,纵然是环境逼人,本身终究太过软弱。
可是今天,黄菲想到,自己与那些人究竟有多大的不同呢?说出去倒是好听一些,是为了不连累姐妹,才勉强答应,说起来还是“姐妹意气”,仿佛关云长“屯土山约三事”一般,讲成故事慷慨壮烈的,可是自己到底也是妥协了,哪怕说得再好听,投降就是投降,为了别人而屈从,诚然显得更加高尚一些,可是这也分明显现出,终究有自己抗不过去的事情。
想到这里,黄菲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扎进自己的心窝,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着外面夜空中那几点星星,忽然掀动嘴唇,轻轻地唱起来:“我们是妇女先锋,我们是妇女榜样,来自不同的四面八方,在女大亲爱的欢聚一堂。女大是我们的母亲,比母亲更慈祥。女大是我们的太阳,比太阳更光亮。要努力学习革命方法,学习理论武装,学习职业技能,学习道德修养。我们要深入农村工厂,我们要英勇的走上战场,一个个锻炼得如铁似钢,争取民族社会和妇女的解放!”
唱着这支歌,恍惚之中便好像又回到了女子大学,那一段火热的岁月,虽然短暂,却刻骨铭心,终生难以忘记,那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充满了希望,有无穷的力量,只觉得广阔的世界在眼前展开,未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如今往事虽然已经过去,然而每当回想起来,头脑中仍然亮起一束光,照亮了面前漆黑的现实。
黄菲右手轻轻地握起拳头,一时的屈从虽然耻辱,但还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从内心里完全屈服,认可了这样的社会,还洋洋然自以为得意,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虽然到现在已知不能完全坚守,但总有一些是自己还可以坚持的,眼前的这件事,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答应的。
果然如同黄菲推想的那样,从那天之后,常桂廷就时不时来百货公司,进门就直奔皮鞋柜台,每回一双鞋,对面西装柜台的胡丽莎每当这时候,就遥遥地对着黄菲笑。
黄菲实在是脑壳疼,常桂廷毕竟是顾客,自己不好冷面相对的,还得笑脸迎人,与他敷衍,倒是提升了销售额度,可是一想到常桂廷这样殷勤背后的目的,黄菲就一阵头皮发麻。
到了六月初,这一天上午,黄菲在家里休息,忽然间有人拍门,打开门来一看,竟然是常桂廷,想要进来坐坐,黄菲自然是不能应允,如果让他进了门,后面可就麻烦,给人家看到了,传说开来,很难听的,于是黄菲就说:“街上有一家茶楼不错,我们去喝一杯茶吧。”
虽然给一群茶客看到了,也会很觉得诧异,不过毕竟是公共场合,众人眼皮子底下。
常桂廷呲牙一笑:“也好。”
于是两个人便来到了茶楼,这里顶有名的是覃塘毛尖茶,黄菲作为主人,是要主动的,便点了一壶毛尖,还有两碟茶点。
闲聊了几句,茶水送了上来,常桂廷尝了一口,笑道:“果然是好茶,我觉得咱们广西的毛尖,胜过了西湖龙井,龙井虽然鲜,但是偏寡淡,不像贵港的毛尖这样有味。”
黄菲笑着说:“自己家乡的东西,总是更好的。”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阵话,常桂廷终于点明了主题,他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在黄菲面前打开来,里面是一枚钻石戒指,映着窗边的日光,光芒刺人的眼睛,常桂廷将戒指盒放在桌面,笑呵呵地说:“黄小姐,我向你求婚,请你嫁给我吧。”
黄菲瞥了那戒指一眼,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说:“抱歉,常先生,我不能答应你。”
常桂廷微微一愣,问道:“为什么呢?黄小姐,我知道你是个有风骨的人,不过和我结婚,并不会委屈了你啊,我虽然并不是很有名望的人,但也有小小的身家,你成为我的太太,就不需要再这样辛辛苦苦做事,半个月才有一天休息,实在很煎熬人,以你的才华,配我的财产,是相当光彩的,像是你这样的人,本来也应该享受这样的生活,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担心,我前面的妻子虽然故去两年了,但我并没有外室,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要你去应付,家中也没有孩子,我的家业,都是留给你未来的儿女,你前面这一番辛苦,到这时候就是修成正果,很可以安慰的了,你又何苦这样矜持呢?”
黄菲一看,这可是好,原来自己的一番风骨,就是为了这个,古人是“千金买马骨”,常桂廷是“千金买风骨”,确实是比寻常的交际花贵重多了,所以常桂廷对自己倒很是抬举。
这些念头在黄菲脑中倏忽转过,她将丝绒盒子推回给对面的人,平静地说:“常先生,我们的想法有很大的不同,彼此都是不能理解对方的,这件事还是不要再谈了吧,希望我们以后能作‘君子之交’。”
淡淡如水。
然后黄菲将一枚“半圆”的大洋放在桌上,便起身走了出去。
见她毫不留恋地走了,常桂廷的脸登时火辣辣地红,讪讪地将那只盒子收了回来,“啪”地一声盖上盖子,揣回自己的口袋,勉强镇定了一下,又喝了一杯茶,然后站起来也走了,他是要去找自己的好朋友邹千里,好好地抱怨一番。
黄菲快步回到家中,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一时间心潮起伏,好一阵不能平静。
她回想起延安时候,一众女学生怎样的训练都不怕,就怕组织找谈话,但凡一说组织上找谁谈话,第一个就想到是不是要介绍对象,在延安,大家都是一色的灰布军装,这样的灰军装不辨男女,但终究是有男女之分,而且还非常敏感。
那个时候同学们聚在一起议论,说到这种事,便要嘻嘻哈哈,“我和政委说了,我是来延安革命的,不是来找丈夫的”,也有人感觉郁闷,“在家里是父母包办,在这里是组织包办”,于是到了后来,给逼得太紧了,自己便感觉很有些幻灭,所以当初离开延安,虽然痛心,却也并没有太多留恋。
然而到了国统区,看看自己遇到了什么?常桂廷明晃晃就是用他的钱,在诱惑自己,想要收买自己,说得倒是很好听的,“才华配财富”,比从前的“郎才女貌”是高级了一些,仿佛自己是因为才华,才赢得了这样富裕生活的权利,可是无论自己还是常桂廷其实都明白,这就是钱币堆上一朵摇曳的兰花,贵价的花边而已,为主人作美丽高雅的点缀,让滚滚金币有文化气息。
历历往事在黄菲脑中如同电影一般放映过去,越是思量,越是有一种深深的怅惘,国统区金钱当道,苏区革命决定婚姻,两边都容不下爱情。
黄菲拒绝了常桂廷的求婚之后不久,这一天下了班,见到了东妹,东妹一看到她,也顾不得她正在取钥匙开门,一把拉住了她,张开嘴便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幺姐,常先生向你求婚,你没有答应哦,他好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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