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于谷,山风拂枝,摇叶窸窣声又起,静得一瞬如能闻针落。
“是又怎么样,逼逼叨叨的,”沈亦伊扯缰旋马首,睨着梁慎,抬鄂点了点雅琳:“她呢?处理掉?”
“少杀生啊,不怕遭报应?她也算无辜人,听从楚王办事罢了,放她一命,看她自己听天由命吧,”梁慎笑道,雅琳的心砰砰作响,梁慎劈掌将其打晕,她眼前一黑,就如此被梁慎踹下了山坡。
沈亦伊见雅琳滚下了山坡,无甚波澜:“心软的人成不了大事,这坡有和没有似的,想让她活着就直说。”
“说不定念着我的好?给我们当眼线啊?”梁慎将剑一丢,摸摸马首,马鬃被编成了一条长辫,温热的马息从指尖流过,他道:“我编的辫子真好看,我们等会怎么走?”
“去永安郡,上马,”沈亦伊拉了拉缰绳,不让他摸,只见梁慎略略蹙眉,她才反应过来…耳尖瞬间沾了些胭脂似的,支支吾吾讲不出话,磕绊道:“你你你你,上马!等会楚王的人来了,我就不管你了!”
梁慎垂眸,似是觉着有些不妥,眉眼微压,不禁耳热心跳,他定了定神,踩镫上马,夺了沈亦伊手中的缰绳,抬鞭驭马,疾驰在森林间,同沈亦伊的身子保持了些距离,却轻声道:“你趴着些,等会被树枝抽红了,你还忍一下,很快便到。”
沈亦伊哪想得了这么多,只专心听着外围的动静:“驾你的马,等会真来了,我两都得完蛋。”
*
长夜漫漫,枣红色的骏马穿梭在树林之间,绕过一处山坡,便到了素平酒馆的后山。
沈亦伊跳下了马,急着去酒馆里边查探情况,而梁慎则将马给拴好。
她今日疏忽,来过一趟素平酒馆,回长京的时候便被追着杀了,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藏的这些人被一锅端了。
沈亦伊小心翼翼的将酒馆的门推开,透过月光,映入眼帘的尽是血迹,尸体横在廊间,她略过那些,踏在血迹之上,一步一步上了楼,梁慎跟在她身后,将门拴上,摸黑爬上了楼,才见木廊间尚未熄灭的幽幽烛火。
火烛跳动,只听得见二人踩在木板上的嘎吱声,沈亦伊只觉着自己的心脏紧了紧,她揪着自己的手掌,不知在嘀咕什么的恨骂。
梁慎垂眸,便同她一起走,替她推开走廊间最后一扇门。
他顺着木梯踩下,肩膀和腰腹处的擦伤浅,此时快结了痂,他落了地,就瞧着她一越而下:“若是这里没有怎么办?”
他佝着身子贴在密道中,抚着墙上的夜明珠擦过,沈亦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去狗楚王那里抢人呗,还能怎么办。”
梁慎颔首,拉开那道密门,豁然开朗,挪开杂物,他趱步先行,探出门去,只见长明警惕的竖起长剑飞来,他巧身一避,才没捅到自己,梁慎松了口气,瞧向长明:“这么恨我?”
长明半边脸都被血糊住了,看得不是很清:“书蕖姐呢?”
沈亦伊没来得及摘面具,她从那房里走出来时,见到只有长明和李瞻受了伤,才舒缓一声。
得亏都活着。
“这女的谁啊?!怎么随随便便带别人进来?!梁慎你他大爷的把我书蕖姐弄哪去了!”长明朝梁慎大声道,沈亦伊瞥一眼他,长明只见那女的靠近自己,熟悉地往自个儿脑门上锤了一拳。
沈亦伊掸拍自己的手,白眼一翻,捂好自己的面具,回呛道:“嚎你姑奶奶嚎,你看我像随便的人吗!又不是死了!”
长明蹲在地上抱头,眼泪都蕴了些,闷声道:“书蕖姐…呜呜,我哪知道你换了个脸,那梁慎看起来不像个好的,我还以为他把你卖跑了…”
“又不是没在你面前换过,真是有毛病,要卖也是我先将他卖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把脸上的血给我擦了,”她递了块帕子给长明,随后又去看了眼李瞻:“那群人是我走后就来的吗?”
李瞻点首,嗯了一声:“你走后约莫一柱香时间,便全都冲了进来,人少,因此就地解决了。”
“是楚王手底下的吗?你不认识?”沈亦伊追问道,而梁慎走到一旁看了眼墨玉萋和墨玉兰。
二人状况都还算好,但墨玉兰大抵是被吓得不轻,现在都哆哆嗦嗦的,额间缀满细密的汗,墨玉萋将她护在怀里,用袖口给她擦去汗水。
李瞻回首,神情间略匿了些担忧,却仍同沈亦伊讲到:“不是,我只知道他是私自培养了一队暗卫,可那群人…瞧起来不是,他后来不信我,便将我打发到了…梁兄那里。”
他偷偷看了眼梁慎,只见梁慎无甚反应,李瞻垂睫,倒显得有些惶恐了。
墨玉兰许是有些晕血,她阖了阖眸子,突然说道:“我认识…书蕖姐,我认识,那群人。”
沈亦伊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去楼上说。”
她待众人上去,转身拂灭烛灯。
*
璨星照,圆月明,繁叶轻颤,淡光透过梨木雕花窗,映着几人身影。
沈亦伊让长明去处理楼下的横尸,只拉来了梁慎与墨玉兰,在房里同二人商论。
她卸下束腕,抻了抻筋,便道:“说,你怎么晓得?”
梁慎斟了茶,推予二人,他撇了茶沫,先啜饮了一小口,墨玉兰平复了下心情,轻轻扶了扶自己的额,眼眶红了,泪水在眸中打转:“这还得从我爹娘被斩、家府被抄的事讲起。”
约莫是她五岁时,爹娘就因为和李榷将军被安上叛国的名号,此后李府满门忠烈流放,墨府被抄了家,爹娘就被拉到菜市斩了首,她和墨玉萋本来也应当死,今上开恩,不杀孺孩,便充作奴籍。
她尚年幼,带着更年幼的妹妹,奔走在永安长街上,市街的繁华,却同菜市流下的汩汩鲜血,如若极乐与地府一般,割裂、痛苦。
她带着妹妹出过一段时间的永安郡——那府的人家正巧回家探亲,于是便跳了车,可年纪尚小,此时她才不过十二岁,只好风雨露宿,街边乞讨,与野狗争食,差点被冻死在十三岁那年生辰的雪夜里。
被人嫌弃她没哭,因为她为了活下去。
被人嘲笑她没哭,因为她还有个妹妹。
被人打骂她没哭,因为她要保护妹妹。
当她带着妹妹,去寻回永安郡的路上,直到妹妹的一句:
“姐姐,姐姐,我们为啥没爹娘啊…我好饿啊。”
她哭了。
为啥我们没爹娘啊?
为啥我们没爹娘啊?
姐姐,为啥我们没爹娘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泰山压住了她的心脏。
这世界上的人好冷血呀,我爹娘做错了什么呢?我和我的小妹做错了什么呢?
我想爹娘了,好想好想。
泪水混着雪花化在脸上,厚厚的白雪堆在她的双髫上。
冻得鼻涕挂了两滴,脸颊红的,却又是麻木的。
妹妹无措,小小的她抱住小小的姐姐,冰凉的手揩走她脸上的泪,嘿嘿一笑,唇旁的口水渍结成了白霜。
她捧着姐姐的小脸,似是想暖和她似的,将她的脸搓呀搓,揉啊揉,亲了一口,五音不全的调调哼起了小歌:
“玉兰花呀,玉兰花,洁白无瑕若月华呀…”
她破涕为笑,她晓得这是小时娘在哄睡的时候唱的,但妹妹不记得了,不记得她有个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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